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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羚羊

一只小羚羊

卡曼特从草原上来到我家之后,露露才从森林里来到农场。

我的农场东面是恩贡山森林保护区,当时这里几乎全部都是原始森林,后来它们都被砍掉,种上了桉树和银桦树。每当想起这个,我就感觉很伤心。如果不是这样,这儿早就成为内罗毕一个风景独特的休闲胜地。非洲的原始森林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地方。走进它的深处,就像踏上一块古老的挂毯,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地方掉色,有些地方变黑,但绿色的部分永远都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走在森林里面,你完全看不到天空,阳光以各种奇怪的方式跳跃着,从树叶中坠落下来。树上的灰色菌类,像是树的长长胡须,低垂着。爬藤植物到处攀爬、悬挂,给森林带来了一丝隐秘、一丝深邃。农闲时节,我和法拉常常会在周日的早晨骑马来这里游逛。我们骑着马上坡、下坡,穿过森林中蜿蜒的小河。空气像溪水一样清冽,充满着植物的芳香。如果长雨季开始,爬藤植物开了花,那简直就是在大团大团浓郁的香气中骑马穿行。林中有一种非洲瑞香,淡黄色的花朵小小的,黏黏的,香气浓郁,闻起来很像丁香花,也像山谷里的野百合。基库尤人为了采蜜,用绳子把许多空树干悬挂在树枝上,吸引蜜蜂飞过来筑巢。林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这些空树干。有一次,我们在林中刚一转弯,居然看到一头花豹横卧在路中央,浑身的毛皮看起来像极了非洲挂毯。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居住着一群永远吵吵闹闹,一刻也不安分的家族——小灰猴。不管是哪儿,只要是它们经过,周围的空气中就会久久地弥漫着一种腐臭,闻起来很像老鼠的味道。骑马前行,会突然听到头顶有快速跑动的飕飕声,那是有猴群经过,它们正在自己的路上跑呢。如果停下来安静一会儿,你可能会看到一只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没过一会儿,它的家族就都来了,周围的森林也因此而活跃起来。它们像是挂在枝丫上的果子,每个果子都带着一根长长的尾巴,悬在空中。因为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它们有的看起来是灰色的,有的则是黑色的。它们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响亮的吻,外加咳嗽的声音。如果你在地面上模仿这种声音,猴群就会受到影响,就会把头转来转去地寻找你;如果你突然一动,它们就会在一秒钟内消失。它们拨开树顶的枝叶,像鱼群消失在波浪中一样,迅速消失在树林里,你还能听到渐行渐远的窸窸窣窣声。

在这片森林里,我还遇到过极为罕见的巨林猪。那是非常炎热的正午,我走在茂林的一条小径上。突然,一头公巨林猪从我身边跑过,后面还跟着它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它们跑得非常快,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从黑色纸张上剪下来的,由大大小小不同形象组成的整体,而背景,则是笼罩在一片阳光中的绿。这个场景太震撼人了,像是森林水塘里的倒影,又像是一件发生在几千年前的事情。

露露是薮羚家族中的小羚。薮羚应该是非洲羚羊中最漂亮的一种了,它们比欧洲小鹿的体型略大一些,主要生活在树林和灌木丛中,个性腼腆善变,不像非洲大草原上的其他羚羊一样常见。恩贡山和周围的国家非常适合薮羚生活。如果你在山上露营,早上或傍晚出来打猎的时候,就会看到它们从树丛中走到林中的空地上。阳光洒落,它们的皮毛泛着古铜般的红光。雄薮羚的头顶长着一对弯角,带着优美的弧度。

露露是这样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

一天早上,我开车去内罗毕。不久前,农场上的磨坊被大火烧毁,我开车去了好多次内罗毕索要保险和赔款。这天早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各种数字和估价,车子沿着恩贡路向前跑着。突然,有一群基库尤孩子在路边喊我,他们抱着一个很小的薮羚让我看。他们可能是在灌木丛中发现这只“小鹿”的,想把它卖给我。但我在内罗毕有约会,这会儿已经迟到了,我没心情管这些事儿,就没有停车。

晚上开车回来时,我又经过了这个地方,又听到有人在路边大声喊我。我一看,还是那帮基库尤孩子。他们看起来有点累,脸上也写着满满的失望。他们可能想把那只“小鹿”卖给其他路人,但没有成功,现在急切地想在日落之前结束这笔交易。他们把“小鹿”举得高高的,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已经在内罗毕忙了一整天,赔偿金上还存在很多问题,我根本不想停下来跟他们说话,所以我就又直接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到家后,我把他们给忘了,吃完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但是,恰恰就在我刚刚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我被一阵强烈的恐惧感惊醒。那些基库尤小男孩和那头小鹿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聚拢,逐渐由模糊变得具体、清晰,最后变成一幅画立在我的面前。我坐在床上,心中充满了惊骇,就好像有人卡住了我的脖子,要让我窒息一般。我在想,那只小薮羚已经落在了它的“捉拿者”手里一整天,而这群“捉拿者”在烈日下站了一整天,他们还把它双腿交叉托得那么高,它现在怎么样了?它那么小,肯定不可能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自己在同一天时间里开车经过它两次,对它而言几乎就是牧师和利未人1,但却连想都没想过它。现在,都这个时间了,它在哪儿?我起床,陷入了一阵恐慌中。我把庄园里所有的男仆叫醒,命令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那只“小鹿”,把它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会把他们全部解雇。他们立刻按照我的命令开始行动。那天,和我一同乘车去内罗毕的还有两名小男仆,但他们都没有注意那群孩子和那只“小鹿”。此时,他们冲在了战斗的最前线,为其他仆人们提供了一份有关这次事件的长长清单:地点、时间和基库尤小男孩的特征等。那是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我的仆人们全体出动,在外面的风景画中四散走开,然后互相传播信息,激烈谈论着当前的形势。我听到他们非常详细地向对方解释,如果找不到那只羚羊,他们全部得被解雇。

第二天早上,法拉给我端来了早茶,朱马跟在他后面,臂弯里躺着那只“小鹿”。这是一只雌鹿,我们叫它露露。他们告诉我,在斯瓦希里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珍珠”。

那时,露露还跟一只小猫一样大,长着一双安静的紫色大眼睛。它的双腿特别纤细,在蹲下和站起的时候,你会担心它们能否承受住来来回回的弯折。它的双耳非常光滑,看起来像绸缎一般,而且非常善于表达。它的鼻子像松露一样黑,蹄子小小巧巧的,给它平添了一丝中国旧私塾里小姐的气质,这些小姐们都有着小巧的缠足。能够双手抱着这样完美的东西,真是一种非凡的体验。

很快,露露就适应了这座房子,也与房子里所有的人熟稔起来。在这里,它就像在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在最开始的几个星期,房间里光滑的地板对它来说是生活中的难题。它刚从地毯上迈出步子,四条腿就朝四个方向劈开,看上去惨烈无比。但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最后终于学会了在这光光的地板上走路,脚下还发出一连串声音,听起来颇似人微怒时打出的响指。在所有的生活习惯中,它都表现得优雅而喜整洁。虽然它像小孩一样任性,但是当我阻止它想要做的事情时,它就会表现出一副模样,让你感觉它好像在说:你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要发脾气。卡曼特用奶瓶给它喂奶喝,晚上会把它关在屋里,因为天黑之后,花豹常常会在我的房子周围出没,所以我们必须要小心。它很听卡曼特的话,总是跟在他左右。有时,卡曼特会拒绝做它想做的事情,它就会低下那颗小头颅,往他那两条细细的腿上撞。它真是太漂亮了,每当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会想起“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他们这个矛盾体真是这个故事新的写照。凭借着它无与伦比的美丽和优雅,露露在这座房子里获得了绝对的权威,得到了所有人的绝对尊重。

在非洲,除了苏格兰猎鹿犬外,我没有养过其他种类的狗,因为再也没有比这种狗更高贵和高雅的了。它们肯定是与人类生活了好几个世纪,已经能够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融入人类的生活,并适应这个世界的生活环境。古代的绘画和挂毯里都有它们的形象,而它们自己也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外貌和行为,把周围的环境变成一幅漂亮的挂毯。它们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中世纪的封建气息中。

我的第一只苏格兰猎鹿犬叫达斯克,这是我的结婚礼物。自从乘坐我的“五月花号”来到非洲之后,它就一直跟着我。它性格敦厚,但也不失勇敢。在战争开始的前几个月里,它一直跟着我和牛车在马赛保留区里为政府运输物资。可惜的是,几年后,它被一只斑马咬死了。露露住到我家之后,我还养着它的两个儿子。

苏格兰猎鹿犬和非洲的景色很协调,和非洲土著也相处得很好。但当它们到了和海平面持平的蒙巴萨岛时,就显得与环境不那么协调了。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海拔的缘故,同样的非洲高原旋律在它们三者之间流淌着。在这里,大地空旷、辽阔,有平原,有山丘,也有河流,但如果没有苏格兰猎鹿犬,这里仍然是不完整的。所有的猎鹿犬都是好猎手,它们的嗅觉比灰狗要灵敏得多,但它们常常依靠视觉狩猎。观看两只苏格兰猎鹿犬一起狩猎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我到野生动物保护区骑马的时候都会带上它们,虽然这是不允许的。在保护区里,它们把斑马和牛羚群惊得四散逃跑,就好像天上的星星在天空中撒野狂奔一样。每次到马赛人保留区里狩猎,只要带上它们,所有被猎枪打中的猎物都不可能逃脱。

在原始森林里,它们看起来也很舒服,深灰色的皮毛与昏暗、阴沉的绿荫相得益彰。它们中的一只还咬死了一只大个子老狒狒,还是只雄狒狒。打斗过程中,它的鼻子被老狒狒咬穿,高贵的尊荣受到了损害。但农场上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光荣的疤痕。狒狒是一种破坏力极大的野兽,农场上的土著都很讨厌它们。

我的这些苏格兰猎鹿犬很聪明,它们知道我的仆人中谁是伊斯兰教徒。伊斯兰教徒是不能摸狗的。

在非洲的最初几年里,我有一个专门为我扛猎枪的索马里仆人,他叫伊斯梅尔。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在非洲。他是古老的扛枪族人,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他跟着世纪初的那些有名的老猎人长大成人。那时候,非洲几乎就是一个天然的鹿苑。他从狩猎场里开始接触并熟悉文明世界,说的英语也是狩猎世界的话,所以他会跟我谈论我的大大小小的来福枪。他回到索马里兰后,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是寄给“母狮布利克森”的,拆开之后,里面写着:尊敬的母狮……伊斯梅尔是一名很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一生都不能触摸犬类,这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很多困扰。但达斯克是个例外。他毫不介意达斯克和我们一起坐在双轮轻便驴车里,甚至也允许达斯克睡在他的帐篷里。他说,因为达斯克知道他是伊斯兰教徒,从来不会碰他。他还跟我保证说,是不是真正虔诚的伊斯兰教徒,达斯克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一次,他跟我说:“我现在知道了,达斯克和你是一个种族的,它会朝人笑呢。”

我的猎犬们也很清楚露露在我家的权利和地位。和露露在一起的时候,这两只傲慢的猎犬会变得温柔似水。当它们正在喝碗里的牛奶时,露露会把它们推开;当它们正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壁炉前休息时,露露会过来把它们赶走。我在露露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小铃铛。有一次,它们听到了叮当叮当的声音从其他房间传来,立刻就像是听到命令一样,从壁炉前的温暖睡床上起身,走到房间别的地方躺了下来。露露走过来,在壁炉前躺下,姿态之优美真是无人可比,就好似是一位完美无瑕的女士,以一种任何人都不可能学会的优雅姿态,端庄而认真地整理自己的衣裙。它喝着碗里的牛奶,姿态略显挑剔,但也非常客气礼貌,好像是因为女主人的过分恩宠而压抑着自己。它喜欢让人挠它的耳背,每当此时,它都表现得极有耐心,就像是一位年轻的妻子开心地享受丈夫的爱抚一样。

露露长大了,似一朵含苞开放的漂亮花朵,身形修长,优雅丰满,从鼻子到脚趾都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德国诗人海涅曾在他的诗歌中歌颂过恒河河畔的瞪羚,它们睿智且温顺。我们的露露就像是为这首诗所画的插图,画面细腻无比。

露露的温顺只是表面上的,它的内心其实藏着一只魔鬼。它的身上明显地显露出那种时刻都处于防御状态的、排斥他人的女性特征,而且还把这种特征发挥到了极致。当它真心真意、孤注一掷地要和人对抗时,它是在专心地维护自我的完整性。可是,它到底是要对抗谁呢?它是在对抗整个世界。它的心情完全不受控制,也无法预料。我的马一旦惹怒它,它就会跑过去攻击它。我记得来自汉堡的老哈根贝克曾经说过,在所有的动物中,包括食肉动物,鹿是最不能信任的,你甚至可以信任一头花豹,都不能信任它们。如果你哪天信任了一头雄鹿,它迟早会在背后给你沉重的一击。

在我们这座房子里,露露绝对是我们的骄傲,即使它有时候表现得像卖弄风情的女人。但我们总是不能让它开心。它有时会离开房间好几个小时,甚至是整个下午。当它来了情绪,对周围的环境极度不满时,它会在房子前的草地上跳起一种之字形的战舞来发泄,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向撒旦做一个简单的祈祷。

“啊,露露呀,”我心里想着,“我知道你非常强壮,你能跳得比你自己都高;也知道你现在正在跟我们生气,想让我们都去死。如果你不嫌麻烦想要杀掉我们,我们真的愿意去死。你觉得是我们把你跳高的障碍板设得太高,但我的跳高能手啊,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做?我们根本就没有给你设置障碍。露露,真正的力量在你身上,真正的障碍在你心里,只是现在一切圆满的时机还没有到来而已。”

有天晚上露露没有回家,我们找了它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找到。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座房子里最清晰的一个音符丢了,这座房子也就变得跟其他房子一样了。我想到河边会有花豹出没,就在一天晚上把这个担心告诉了卡曼特。

在回答我之前,他像往常一样静默了一阵,忍受着我的短浅的见识。几天后,他来到我身边,和我谈论这件事情。“姆萨布,你是觉得露露已经死了吧。”他说。

我不想这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告诉他,我在想它为什么还不回来。

卡曼特说:“露露没有死,它结婚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好消息,我急忙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噢,”他说,“它确实结婚了。它现在正在森林里和它的‘博瓦纳’一起生活呢。”卡曼特是说它的丈夫,或者主人。“但是它没有忘记农场上的人。有好几个早晨,它都回来过。我在厨房的后面撒了一些玉米面,太阳出来之前,露露就从树林里回来,把玉米面儿吃了。它的丈夫就在后面跟着它,但它没有见过我们,所以还有点儿害怕。它总是远远地站在草地另一侧的大白树下,不敢往房子这边走。”

听他说完,我跟他说,如果露露再来,就带我去看它。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卡曼特来了,他让我出去看。

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早晨。我们等待着露露的到来。最后几颗晨星从天际隐去,天空澄澈晴朗,但周围仍然一片昏暗,寂静无声。地上的草湿漉漉的。树下有一斜坡,斜坡上是草地,草叶上挂满了露珠,闪着昏暗的银色光芒。空气清冽,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在北方国家,只有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才会有这种感觉。我心里想着,自己虽然对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但总是没法相信,现在我们还在树荫下感受着如此清冷的空气,几个小时后,就会因为太阳的炙热和天空的刺眼而感觉难以忍受。远处的山峦笼罩在灰色的薄雾中,显露出奇怪的形状。如果水牛这会儿在山坡上吃草,就会像在云中一样,它们一定会觉得冷得厉害。

头顶的苍穹慢慢清晰起来,看起来就像装满了酒水的玻璃瓶。突然,山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温柔地捉住了第一缕阳光。它立刻就害羞起来,满脸变得通红。大地逐渐向太阳靠拢,山脚下的草坡慢慢变成了金黄,马赛人的树林在下降。在靠近农庄的河岸上,高高的树顶开始变红,泛着一层红铜似的光芒。这时,栖息在对岸的紫色大林鸽也飞过河水,来我们这边树林里的好望角美树上寻找坚果吃。他们每年只在这里停留很短的时间。林鸽群飞起来时速度快得令人吃惊,就像空气组织了一队骑兵来攻击一样。内罗毕的朋友们很喜欢在这个季节的早上打林鸽。为了能够在日出之前赶到这里,他们常常早早地起床开车往这儿赶。甚至在绕过我家车道时,他们的车灯依然亮着。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荫下,抬头就能看到金色的山峰和清澈明亮的天空。那种感觉真像在海底漫步,身边有水流涌过,抬头看到的,是海面。

有鸟儿开始歌唱,我听到不远的林中响起了铃铛声。是啊,这真让人开心。露露回来了,回到了它的老家!它慢慢地走近,步伐很有节奏,我还能感受到它动作的变化。它在走,它停了下来,它又继续往前走。最后,它转过一个男仆家的小屋,来到我们面前。看着一只羚羊如此靠近我的房子,我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里觉得特别愉悦。露露停在那儿不动了,它似乎对卡曼特的出现并不吃惊,但对我却并不是如此。但它没有逃走,而是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毫无惧色,好像忘记了我们往日的冲突,忘记了它的忘恩负义——没有告诉我一声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回归丛林的露露高傲而独立,它的心已经变了,已经是心有所属。这么说吧,比如我以前认识了一位流亡中的小公主,她一心念着要在某天登上王位。突然有一天我们又相遇了,而此时的她终于获得她应有的权力,完全拥有了女王的身份。我和露露的再次相遇就与此类似。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曾经宣称,国王已经忘记了奥尔良公爵的恩恩怨怨。而此时的露露,就和这位国王一样,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小气的心态。它现在是一个完整的露露。它身上的那种攻击性已经不见了。现在还要攻击谁呀,为什么还要攻击呢?它静静地站在那儿,拥有着神授的权力。它完全记得我,也很清楚不用害怕我。它站在那儿,整整盯了我一分钟。那双紫色的、雾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任何信息。我记得众神从来不眨眼,所以感觉此刻自己面对的是牛目天后赫拉。它向我走来,它走过我身边,低头轻轻咬了一片草叶,又轻巧地、优雅地小跳了一下,直接向厨房后面走去,卡曼特已经在那儿撒了很多玉米。

卡曼特用一根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指向树林。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一棵高高的好望角美树下,一只头顶长有漂亮羚羊角的雄羚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树干一样。在森林的边缘多了一幅小小的、黄褐色的剪影。卡曼特观察了它一会儿,就笑了。

他说:“它正在看我们呢。露露已经告诉过它丈夫,不要害怕来我们房子这儿,但它仍然不敢来。每天早上,它都会想,它今天会来的,但是看到我们的房子和这儿的人之后,就好像有一块冰冷的石头掉到了它的胃里。”土著人经常胃痛,他们常常因为胃疼影响农场的工作进度。“然后它就站在树下不动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露露都在早晨的时候回来。如果听到它身上清脆的铃铛声,我们就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时,我常常躺在床上等它回来。有时它也会消失上一到两周。我们就开始想念它,会找那些到山间打猎的人去问它的消息。但很快,就会有仆人大声喊着:“露露在这儿呢。”这种感觉就像是结了婚的女儿回娘家省亲一样。还有几次,我又看到了那头雄羚在林间的剪影。卡曼特说得对,它一直都没有勇气直接走到我们的房子这儿。

有一天,我从内罗毕回来,卡曼特站在厨房门外面等我。看到我,他走过来,很兴奋地说,露露已经来过农场了,它有托托了。也就是说,它有孩子了。几天之后,我很荣幸地在男仆们的小屋空地上遇到了它。但它非常警惕,看起来不敢随便惹的样子。有一只小小的动物站在它的腿边,动作优雅而缓慢,很像我们最初看到露露时的样子。此时,高原上的雨季刚刚结束。在这样的夏日里,露露通常会在早晨和下午来到我们房子周围。偶尔也在正午的时候过来,但只在房子的阴影里活动。露露的孩子不怕我们的猎犬,会任由它们从头嗅到脚,但它不习惯和土著仆人或我接触。如果我们试着去抱它,它会和妈妈一起马上跑开。自从露露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农场之后,它再也不和我们靠近,一点儿都不让我们碰它。但在其他时候,它对我们还是很友好的,它明白我们想看看它的孩子,如果我们递给它一根甘蔗,它也会凑上来吃。有一次,它走到了餐厅的门前,从开着的门里望向模模糊糊的厨房,但是没有跨过厨房的门槛。就是这次,它脖颈上的铃铛掉了。之后,它回来或者离开,都是静悄悄的。

仆人们建议我把露露的孩子抓回来,像当初养露露一样养着它。但我觉得这种行为太粗鲁了,如果这么做的话,露露刚刚和我们建立起来的高贵信任感就又没了。

现在,露露和我的房子之间有一种很自由的联盟关系,这种关系非常罕见,非常值得尊重。它能够从原始的自然世界里来到我们这儿,这表明我们和大自然的关系非常融洽。正是因为它,我的房子和非洲的风景才融为了一体,人们再也看不到它们之间的分界线,看不到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露露知道巨林猪的家在哪儿,也见到过犀牛们的交配。在非洲的大热天里,有一种布谷鸟会在森林里歌唱,听起来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响亮的心跳声。我运气不好,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我认识的人里也没有谁见过它们,因为没有人能说出它们的样子。但是,当它们蹲在某棵树的某根枝丫上歌唱时,露露很有可能正从树下的绿色小径上走过。那时,我正在读一本书,是关于中国的慈禧老太后的。书中说,这位姓叶赫那拉的太后在生下第一个儿子后,乘坐一顶带有绿色吊穗的金色轿子,从紫禁城出发,回娘家省亲。我觉得,我的房子就像是这位年轻皇后的娘家。

那两只羚羊,一大一小,在这个夏日里常常在我的房子周围游逛。有时候会隔上两周来一次,有时会是三周。即使它们不回来,我也能天天见到它们。第二个雨季开始了,我的仆人们跑过来告诉我,露露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了。但这次,露露和两个孩子再也不靠近我的房子了,所以我没有看到新生的小羚羊。后来我在森林里看到了它们三个。

露露以及它的孩子和我房子之间的这种联盟关系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羚羊们常常在我的房子周围游逛。它们自丛林中来,然后再回去,就好像我的这片土地就是它们野生王国的一部分。大多数时间,它们会先在附近的树林里活动一阵,然后在日出前来到我们这儿。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是黑色枝丫上的黑色剪影,精美雅致。它们从树林里走出时,就已经是下午了。它们在附近的草地上吃草,午后的阳光洒在它们身上,皮毛泛出一层红铜色的光芒。露露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它常常会跑到我的房子周围,安静地在这里踱步,一辆汽车来了,或我们打开了某扇窗,它就会竖起耳朵去听。猎犬们也很熟悉它。随着年龄的增长,它浑身的皮毛会变得更黑。有一次,我和朋友开车来到房子前,竟然发现平台上站着三只羚羊,它们正围着盐粒吃盐,这些盐本来是撒给牛吃的。但是很奇怪,除了露露的“博瓦纳”曾昂头站在那棵好望角美树下,再也没有其他雄羚羊来过我的房子周围。我们好像接触到了一个森林里的母系社会。

猎人和自然主义者们对我房子周围的羚羊都颇感兴趣。有一位监督狩猎的官员还专门开车来到农场看望它们,他最终也如愿以偿。一位记者还专门为它们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在《东非标准报》(EatAfricanStandard)上。

露露一家在我家周围游逛的那些年,是我在非洲最快乐的时光。我把和这些非洲羚羊的相识看成是生活的恩惠,是我和非洲友谊的象征。整个肯尼亚也是如此。它代表的是吉兆,是古老的约定,是一首歌:

我的良人哪,求你快来。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1

在非洲的最后几年,我越来越难见到露露和它的家人。离开前的一年里,它们都没有来过。那时,很多事情都变了,农场南边的地分给了其他农场主,原始森林不在了,房屋建起来了,拖拉机在原来的林中空地里爬上爬下。来这里居住的新居民大多数都是户外运动迷,所以常常能听到来福枪在旷野中歌唱。我觉得,野生动物们应该都在向西撤离,进入马赛保留区的树林里了。

我不知道羚羊的寿命有多长,或许露露早已经去世了。

很多个黎明,我都在期待,期待着能听到露露脖颈上的铃铛声。在睡梦中,我常常是心里充满欣喜,醒来后,就希望有什么或新鲜或美好的事情能够立刻发生。

我躺在床上想着露露,不知道它在林中生活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那个小铃铛。在它的小脑瓜中,会不会像水面留下倒影一样,留下我的农场上的人和狗的样子?

如果我会唱一首非洲之歌,歌里有非洲的长颈鹿,有挂在它身后天空的新月,有田里的犁,有咖啡采摘工脸上的汗珠,那非洲是否会唱一首关于我的歌曲?平原上的空气是否会因我穿过的某种颜色而颤动?孩子们是否会在玩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戏?天空的满月是否会在车道的砂石路上洒下我的影子?或者,恩贡山的山鹰是否会在天空追逐我的踪影?

我离开非洲之后,再也没有听到关于露露的消息,但我与卡曼特和其他男仆们的联系却没有断。就在不到一个月前,我还收到了卡曼特的信。对于我而言,和非洲的这种联系总是有些奇怪,有些不真实,感觉就像影子,或是海市蜃楼,而不像从真实世界来的消息。

因为卡曼特不会写字,也不懂英语。如果他和仆人们想要给我传达消息,就要去找专业的写信人。写信人中,有的是印度人,有的是土著人。他们通常就坐在邮局门外的一个桌子前,桌上放着纸、笔和墨水。卡曼特他们会告诉写信人信里要写什么。但这些所谓的专业写信人其实并不怎么懂英语,甚至根本不能写,但他们自己认为他们能写。为了炫耀文采,他们会给信的内容增添很多修饰性的词语,这让我的阅读变得很困难。他们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写信的时候,会用三到四种不同的墨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样总给人一种印象——他们很缺墨水,总会把墨水瓶里的墨水用个光,一滴都不剩。做了所有的努力后,他们写下的就是如德尔斐神谕般难以理解的信。每次我都觉得信的内容很有深度,能感觉到信的内容对于写信人非常重要,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所以他才从基库尤居住区走那么远的路到邮局寄信。遗憾的是,这些内容似乎都隐藏在黑暗中。这些旅行了上千英里,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廉价纸张好像一直在说啊说,甚至都在朝你尖叫,但却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而卡曼特在写信时又总是会别具一格,他做事时就是这样,总是要特立独行,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会把三到四封信一起放到一个信封里,然后在上面标明:第一封、第二封等。可是所有的信里面的内容都是一样的,都是在重复再重复。他可能是想通过重复让我加深印象。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如果他有特别想让我理解或记住的事情时,他就会不断地重复再重复。又或者是因为,他觉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一位朋友联系,停下来不写是很困难的。

卡曼特在信里说,他已经失业很久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觉很吃惊,因为他就是一种与众不同的鱼子酱。我调教出了一位宫廷御厨,却把他丢在了一块新建的殖民地上。对他来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是“芝麻开门”这个咒语,让他看到了一个新世界。现在,他又失去了这个世界——那座石头门,连同洞里神秘的宝藏,永远朝他关闭了。当这位优秀的、博学的厨师若有所思地走路时,旁人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有着罗圈腿、扁平脸,且脸上永远毫无表情的小矮人。

当他走到内罗毕,站在那些贪婪又目空一切的印度写信人面前时,他到底说了什么了?信里的字一行一行都歪歪扭扭的,所用的词语也是颠三倒四。但卡曼特那颗伟大的心灵有着一种能力:熟悉他的人,即使是从一首声音嘶哑、音调混乱的曲子里,甚至是牧童大卫的竖琴的回声里,也能清晰地听出其中的音符。

这是他的“第二封信”: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姆萨布,尊敬的姆萨布。现在,你所有的仆人天天都很不开心,因为你离开了这个国家。如果我们是鸟,我们就会飞过去看你,然后我们再飞回来。然后是你的农庄,它过去对母牛、小妞、黑人都是好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牛、山羊、绵羊,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所有坏人心里都很高兴,因为你的老仆人们又变成了穷人。现在,上帝在心里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他有时会帮助你的仆人。1

在“第三封”信里,他向我展示了土著人对别人的宽容和厚待,他写道:

如果你要回来,写信告诉我们。我们觉得你会回来。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你从来不会忘记我们。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你仍然记得我们的脸和我们妈妈的名字。

白人在写信恭维某个人时,他们会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而非洲人则会说“我们不相信你会忘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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