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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品 涟漪

第二品涟漪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令》

【壹】

初初。

她,不过是前朝孙太后身边的掌衣宫女。本为罪臣之女,四岁入宫,到21岁还是一名普通的宫女。

而他,不过是个被废弃的皇太子,年纪稚幼,父王被宦官怂恿,御驾亲征,在对蒙古人的战争中被俘虏;叔父在位时,他便成了这禁宫冷苑里受人欺凌的小囚犯。

21岁的她,还不是日后心机深沉的模样,孙太后也是喜她素来聪明机警处事周全,才派她来照应这孤苦无依的小皇孙。

当21岁的她,牵起二岁孩童柔软的小手,衣食住行,处处护他周全。那时刻入对方眼底的眼光,或许是寒寂深宫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我相信那时的万贞儿还没有心机和远见预见到将来会发生“南宫之变”,不知英宗会复位,不知这被自己呵护照料的小孩朱见深有朝一日会即位成为大明朝的天子。而她一生的命运早已与怀中这小小幼童休戚相关,他日,会因他的尊荣而柳暗花明。

在那时,她待他的好,是责任,却不是义务。这后宫之中趋炎附势的多了去,她大可以阳奉阴违。在那时,她待他的好,是全无功利的,是少女的慈悲,是母性的照料。

代宗废朱见深为沂王,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朱见深迁出东宫,幽居别处,四周都是代宗的耳目,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如影随形。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多少人对朱见深冷眼相待横加欺凌,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万贞儿不离不弃地守着他。

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景泰年间的那些患难岁月,不知多少次,在朱见深需要被保护的时候,在他脆弱无助的时候,她总是及时出现在他面前,替他化解灾厄。给他鼓励,给他呵护。有时候她带来的,是一件衣物,有时是一块甜糕,而有时,只是一个拥抱,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她是他的玩伴、姐姐、守护神。不知从何时起,在朱见深的心里,他对万贞儿的感情渐渐有了爱情的意味。

彼时。这年方少艾的女子,是他阴暗童年的一抹艳阳,无尽春光。每天见到她,成为他的期待和热望。再没有比万贞儿更让他安心信赖的人,患难所铸就的情感甚至超越了生养他的父母。她带给他的感觉太美好,太真实,不可取代。终此一生,他宁愿自欺欺人都不愿破坏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宁愿执著地认定,她是一个洁如冰雪,皎如月光的女子。

日复一日走过天街、永巷,这紫禁城大得仿佛没有边际,却亦只是枯燥的重复。这红墙黄瓦的宫苑,住着如此多的如花美眷,在白雪寒鸦中渡尽了流年。华美的宫阙,没有一座是属于万贞儿的安身之所。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些女子经历过盛世荣华,见证过恩爱,多少还有闲话先朝韵事的资本。而她的青春,仿佛还没有来得及开始,还没来得及感伤,就倏忽不见。没有人比万贞儿更能感受这满目繁华背后的凄清。

他的父亲终于重登帝位,他又成为那万人之上的皇太子。天顺八年(1454年),英宗薨逝,太子朱见深即位,是为明宪宗。

朱见深即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册立万贞儿为后。这是他给予她的许诺,亦是他内心真正的愿望。老朱家的孩子多半不痴情,一旦痴情起来又执拗得要命。朱见深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对待万贞儿的态度上,性格优柔的他充分运用了帝王的权威,捍卫自己的感情,绝不退却,绝不动摇。纵使普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迷恋一个大自己十九岁的女人,他依然选择不弃不离,爱她到死。

在满朝文武和宪宗生母周太后的强烈反对和干涉下,朱见深被迫退让,立英宗生前所选的淑女吴氏为后,作为交换条件,万贞儿被立为贵妃。

明朝的历史上,再难见这样一步登天的例子,由宫女(掌衣)晋升为贵妃,并且独霸后宫,长宠不衰。

明朝的宫女是很寒微的。终身不得出宫,年老的宫女全被禁锢于浣衣局。为防宫人泄露宫中之事,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物品或书信。一旦犯禁,以死罪论处。

清朝的宫女在宫中服役到一定年限(25岁),即可离宫,自行嫁娶,如果皇帝和各宫主位还要留用的话,一般到35岁也可离宫,自行嫁聘。因清朝宫女是八旗子女选出,清宫对她们的保护相对到位,不单是宦官,即使是后宫主位的妃嫔们也不能轻易责罚随意殴打,致死的情况更是不多见。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曾发生过淳妃因责打宫女致死一事被降为嫔。此事若发生在明代,根本不值一提,而乾隆特下上谕:“前此妃、嫔内,间有性气不好,痛殴婢女,致令情急轻生者,将该妃降为嫔。”淳妃为乾隆最宠爱之固伦和孝公主的生母,此番处罚不可谓不重。

在清朝,内廷的妃嫔因处罚宫女失当而被处罚的,不在少数。相比之下,明朝偶因小过,被责打杖毙的宫女比比皆是,根本无人问津。她们就像这宫墙夹缝中的野花,开谢零落,无人问津。

明朝宫婢在宫中除了被各宫主子差遣做各种苦役,亦常受到太监的欺凌,被赐对食,明朝的宫女数量庞大,发生过因膳食不均而饿死宫女的悲惨事件,她们地位和待遇远不及后来的清朝。清宫宫女每年会有份例,不单会发赏银,还会分发衣料,棉花,肉食,青菜,盐,茶等生活用品,即使谈不上荣华富贵,至少也能温饱无虞。

对于贫苦人家而言,女儿被选入宫虽然相见甚难,客观上却减轻了家庭负担。明朝的宫女却没有这样的福气。一旦犯错,她们所受惩戒之残酷也远远大于清朝。明朝宫婢犯了过失,有罚“提铃警夜”之例,规定从乾清宫前走到日精门,再走到月华门,再走回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终夜循环往复,风雨无阻。

相较于“提铃警夜”,另一种惩罚“板著”更为残酷恶毒。受罚的宫女要面向北方立定,伸直双臂,用手扳住双脚,身体不能弯曲。这种惩罚会延续长达一个时辰,常有宫女头晕目眩,呕吐成疾,或因此而丧命。明朝的宫规更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换言之,就是宫女得病得不到合理的救治,生死各凭天命。

她们就像宫墙边的野花一样,任其开落,无人问津。

生前备受凌辱,朝不保夕,明朝皇帝死后,宫女被迫殉葬者更是不计其数。惨无人道的殉葬之风直到明宪宗即位时,遵英宗遗诏才得以遏制。

强调明朝的宫婢地位寒微如此,更可见得三十多岁的万贞儿能扶摇直上成为贵妃是多么的罕见。但万贞儿是完全有资格获得这样的地位和待遇的,再没有人对朱见深付出的感情和心力比她多。

即便他当了皇帝,她对他的感情亦未减弱。她与那些在朱见深成了皇帝之后来到他身边的女子不同。在那些患难如渊、前途未卜的年月里,只有她忠心耿耿,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朱见深,不介意他是个落难的皇子,前途一片黯淡;不介意他们的亲密,随时随地会连累到自己的性命……她用最好的年华陪伴他,护卫他成长。是以,她在他心中拥有如此量,是当之无愧。

我历来不把朱见深对万贞儿的感情看做是畸恋,相反甚为感慨它的难得。人世间多的是富易友,贵易妻的例子,帝王的宠爱更是不可凭持。多少相依为命、山盟海誓,转眼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宫闱之间,恩断义绝的往事成例更是不胜枚举,可他偏偏死心塌地地爱了她一生。而她,亦为他付出了一生。

【贰】

万贞儿在历史上的风评并不好,关于她的记载也就前后矛盾。史书上说她“貌雄声巨,类男子”,亦有人说她“身形丰腴,擅媚术”,虽近中年却依旧风姿绰绰,风韵为当时后宫那些青涩佳人所不及。

鉴于文人笔下一贯刻薄夸张有失公允,两者之间,我更倾向于认同后者。纵使在芸芸佳人之中,徐娘半老的万贞儿称不上绝色佳人,亦绝对有值得朱见深迷恋的地方。

史载:“帝每游幸,妃戎服前驱。”可知朱见深每次出游巡幸,万贞儿必戎装侍立英姿飒飒,颇得朱见深的欢心,带给他无可比拟的安全感,一如往昔。万贞儿自幼在宫闱间历练打磨出的心机深沉,兼对朱见深的性格了若指掌,绝非那些初入宫廷的女子可比。

初时,明宪宗遵父命所立的皇后吴氏初掌后宫,不明万氏的厉害,因小事责打了万贞儿,册立不足一月,即被盛怒的明宪宗所废。再后来,无人敢挑战万氏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继立的皇后王氏审时度势,懂得宽和忍让,与世无争,万氏遂威行后宫,无人挟制,乃至于宦官、外臣无不谄结于万氏。

成化一朝的动乱,内廷宦官的势力扩张,以采办之名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庸碌之辈把持朝政,人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些人沆瀣一气,排挤贤良,败坏纲纪;外戚乱政,宦官专权,朝事日非,国势日下。千丝万缕,无不与万妃的权势遮天相关。

宪宗即位之初已任用“传奉官”,不经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直接任命官员,许多奸佞小人得以晋身,此举为后世史家所诟病。后期宪宗更崇佛信道,沉迷于神仙方术和长生不老,江湖术士充斥朝堂,直臣难以容身。

成化一朝,为供皇帝和贵妃逸乐,奢靡挥霍,贪腐之弊是很惊人的。所谓“累朝所积七窖金银俱尽”,连宪宗得知消息时,都对掌管内库的大太监梁芳、韦兴等发怒:“靡费帑藏,实由汝二人!”“吾不汝瑕,后之人将与汝计矣!”

学者分析,成化一朝,之所以没有出现明代后期那样的财政赤字,不过是因“前数代之遗泽,一朝不易枯竭耳。”

我印象最深是“成化斗彩鸡缸杯”,当时为博万贵妃欢心,明宪宗亲自设计式样,特命景德镇御窑的工匠,制出一种小巧玲珑的酒杯供她把玩。“纹饰彩绘于外壁,有鸡纹二组,以奇石花卉间隔。一组公鸡在前,昂首护卫,母鸡在后低头觅食,三仔鸡围绕在旁,欢呼展翅。另一组亦采二老三少组合,母鸡振翅低头,正奋力与猎物搏斗,前立一小鸡为母加油,并作充分准备,随时可加入战阵。也许母鸡振翅奋战,惊动了在前护卫的公鸡,蓦然回首,关爱之情不言而喻;另二仔鸡则嬉戏于花丛下,怡然自得。釉上色彩有红、黄、褐、绿等,浅染深描,或是二色重叠,搭配巧妙,架构了一幅活泼生动、祥和欢乐的天伦图。”——既体现了朱见深对万贞儿长久以来的眷恋(她一直护卫着他),也表达出他内心深处渴望拥有和万贞儿的孩子,长相厮守,共享天伦之乐的愿望。

此杯代表着成化年间彩瓷制品的最高水准,在明神宗年间已然价值不菲。清乾隆皇帝特命官窑仿制,并题诗作咏。

此杯寓意“小器大祥”,奈何天不从人愿。

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已届高龄的万贞儿产下皇子,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儿子。长子诞生,朱见深大喜过望,一面派人祭祀山川,一切以皇太子的礼遇隆重对待。一面晋万贞儿为皇贵妃,只可惜,这个被朱见深和万贞儿寄予厚望的皇儿未满月便夭折。

此后万贵妃便不再有娠,她的心态亦有了剧烈变化。若说从前,她只是独霸后宫,拒绝和其他人分享爱人,此后的她,更立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在后宫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

是嫉妒也好,是不甘也罢,这一切细说起来亦都情有可原。若在今时今日,以他们的感情,当可名正言顺地履行一夫一妻的制度,而无须顾及其他。

遗憾是在当年,她不能做他唯一合法的妻,又身在后宫这样群芳争妍的地方。即便他对她的感情无可再深,亦会因众多的妃嫔不断介入而分薄。身为一国之君,即便他再专宠她,亦须分出雨露散播到其他女子身上,肩负起传宗接代的任务。

或许,感情让人失望的地方亦在此。没有绝对的忠贞,自始至终一心一意的太少。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人不怨天也要妒。就算朱见深内心深处认定万贞儿是自己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人,无可取代,但在行为上,他或主动或被动的背叛过她不止一回,纵览明宪宗的后妃表,会发现朱见深一生见缝插针临幸的女子实在不在少数。

从悼恭太子朱祐极的母妃贤妃柏氏,到明孝宗朱祐樘的母妃纪氏,这些或美貌或聪慧的年轻女子的出现,无不给万贞儿带来极大的忧患。岁月是不饶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宫,外朝并无得力的亲眷贵属可依靠,唯一的儿子又早早夭折。

这么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机巧,善于应对,能够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又巧合地死在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换代,她的下场不会太妙。

她在后宫大开杀戒,逼得夫君差点绝嗣。试想当年宫闱间此起彼伏的流血事件,真叫人不寒而栗。人与人之间的恶斗,居高临下置人死地的姿态——权力所赋予人的恶毒和阴冷,与它所赋予这座宫阙的金碧辉煌形成鲜明对比。

她对他,不是没有患难真情,只不过,最后都化作了心机诡计。曾经的缠绵只剩孤寂。但我理解万贞儿,与汉朝那位与她行为相似的赵合德相比,两者都是控制欲极强的阿修罗式的人物,宁枉勿纵。

不同在于,万贞儿对朱见深,有那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作底,她有资格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而赵合德对刘骜,更多的是以美色固宠,以填欲壑,倾城之美换一世荣华,说到底,并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成化年间的宫闱之争,接二连三皇嗣夭折,都说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想必朱见深心中也是有数的。只是,他对万贞儿的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人情,违背了常理,令他漠视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

那些如花美眷,在他心中不过是生育工具,抑或是即兴遣怀的玩物而已。至于那些皇嗣,对于朱见深而言,不比这个陪伴了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乾坤颠倒,世界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从幼年起,他最眷恋的女人就是她,哪怕她芳华不再,哪怕她在众人眼中是个悍妇、妒妇,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恶事,他总能找到理由去原谅她。也许连原谅都谈不上,他不觉得她所做的事情能减少他对她的感情。情深情执如此,夫复何言?

所谓拱手江山讨你欢,朱见深放纵万贞儿的一切作为,是非对错标准已不重要。朱见深对万贞儿的信任已然让他放心放手让她去为所欲为。

或许,在朱见深想来,这个女人一生都是忠于自己的,她又没有了儿子,将来也难有所企图,就算她现在做得有些过分,又能过分到什么程度呢?就当是宠她吧,就当是补偿吧。万贞儿始终是向着他的,不会为了别人去害他。而万贞儿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是那么放心了。

由是出现了明代历史上除“东厂”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务机关“西厂”。出现了继英宗朝大太监王振之后,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监——宪宗朝的汪直。

汪直“初给事万贵妃于昭德宫”,本是侍奉万贵妃的一名太监,因为人精明狡黠,颇得万贵妃的欢心,由此也被宪宗信任喜欢。汪直成为西厂提督,专职刺探各种信息,向皇帝密报。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威行朝野,权倾一时。直到汪直因贪图军功,搅扰边境,惹翻了鞑靼、辽东各部。眼见边境不宁,一心要过安生日子的朱见深烦了,听了东厂太监尚铭和侍郎李孜省的奏报,将汪直贬往南京。汪直失去宠幸,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万贞儿对朝局动荡毫不在意。这自私自利的女人也从无远见,不能深刻意识到这些攀附于她谋求私利的人,对江山社稷、子孙后代会造成多大的创伤和隐患。她在皇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后,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见深的子嗣方面。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被封为太子的亦不能幸免。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被封为皇太子、成化八年(1472年)被封为“悼恭太子”的皇次子朱祐极,因一场并不凶险的小病而突然暴亡。事后虽无人敢质疑,但多数人有理由相信是万贵妃下的毒手。

这样算来,后来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够幸存,完全是劫后余生的产物,连他的母亲纪氏入宫,也可算是劫后余生。

成化元年(1465年)的春天,广西发生过一次瑶民动乱,明军出兵征伐。大藤峡之战之后,一些瑶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贺县土官之女纪氏被俘入宫,后因知书达理,充作内廷女史,掌管书室藏书。

成化六年(1470年),宪宗某次入内廷书库,见纪氏面容姣好,谈吐娴雅,别有一番温柔姿态,忍不住与她有了一夕之欢。而这不经意的一次鱼水之欢,却让纪氏有了身孕。

本来,在万贵妃严密的掌控之下,后宫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脱不了她的指掌。这次偏偏出了意外。许是万贵妃为人骄横,驭下极严,暗地里已不得人心;又或是大明国祚不该绝于此代,冥冥中要有后来的“弘治中兴”。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宫廷,这次神使鬼差地出现许多出力帮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来堕胎药的宫婢,一念之仁,不忍已成型的胎儿打落、纪氏丧命,遂将药剂减去一半,回报万贵妃说纪氏其实是“病痞”,意即说她肚里长了瘤子,以至于腹部胀大,不是怀孕。

万贵妃此时正为了皇次子朱祐极出生的事情上心,听了宫婢回报,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史懒得再详加追究,只是下令纪氏立即移居安乐堂而已。安乐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宫女的地方,即是俗话说的“冷宫”。

所谓“冷宫”,在紫禁城中没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内廷某一处僻静荒芜的宫苑,只为让皇帝眼不见心不烦,获罪的妃嫔被关押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待遇可想而知。

天启年间的张裕妃、李成妃因触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与典膳太监魏忠贤)被幽囚于宫中,一个被活活渴死,一个被关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祯年间才恢复妃位。清光绪帝的宠妃珍妃因触怒慈禧太后,初被囚禁在咸福宫北人称“老苑”的空室里,后被转禁在乾东五所寿药房的配殿里,被贬至外东路景祺阁北面的空房里。

珍妃布衣钗裙,不施粉黛,穿着连宫女都不如。每天一日三餐由太监从门外递入,还要恭听太监的训斥、折辱。一代宠妃尚且如此,就可想见历史上其他湮没无闻的女子处境之凄凉。一朝入了冷宫,何止是红颜冷落,君恩义绝,基本上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想逃出升天,是难上加难。

等到纪氏生子,万贞儿得知消息,命令太监张敏前往查探,若是发现纪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门监张敏亦是位卑而忠贞,不忍皇上无子,社稷无后,悄悄抱走婴儿,藏于密室以米浆蜜糖喂养,避免了万贵妃耳目的进一步搜查。

再来是,废后吴氏不计前嫌,以江山社稷为重,将孩子养于西内。她痛恨万氏,怜惜纪氏,两个苦命的女人和众多宫人一起,冒着生命危险,藏匿起孩子,竭尽所能地照料。这可怜的孩子,到了五六岁还不曾见过生人,长长胎发披到地上。

冷宫的岁月,漫长寂寞,没有边际。

时间失去了真实的意义。宫墙边的野花开了一季又一季,白雪覆上黄瓦又消融,无声无息。宫门冷寂,人事仿佛没有变迁,只是锁锈又厚了几层。谁也不知道转机何时出现,抑或是,转机未至,杀机已至。对于这个孩子的存在,宫中所有得知真相的人都默契地守口如瓶。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宪宗晨起梳头,见镜中自己面容倦怠,华发暗生,不由感慨:“老将至矣,无子。”给宪宗梳头的太监张敏突然跪下说:“死罪,万岁已有子也。”朱见深将信将疑,张敏抱定一死之心,慷慨呈言:“奴言即死,万岁当为皇子主。”

此时,站在一旁的司礼太监怀恩也跪下呈奏道:“皇子现在潜养于西内,已经六岁,一直以来藏匿不敢外传。”

宪宗这才知道自己有子,惊讶之余,立即传旨要去见孩子。

身在冷宫的纪氏得到消息,给孩子换好一件红色小袍,告诉他:一会看见有人来,当中那个穿黄袍有胡须的,就是你的父亲。她抱住孩子痛哭,如生死诀别。这灵慧的女子,仿佛已经探知命运的底牌。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一旦这孩子重见天日,亦是自己命绝之时。

悲喜交集的宪宗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抱起孩子说:“是吾子,类我!”(是我的孩子,长得像我!)几个月之后,这个在冷宫里侥幸生存下来的孩子朱祐樘被立为太子。而他的母亲却被封为淑妃。她移居永寿宫后不久,自缢于宫中。时隔不久,张敏也吞金自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如过往那些死去的妃嫔和宫人一样,他们是梦境一般的存在,如烟尘一般消失在这座宫城里,很快就无人问津。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是谁所为,却都心惊胆战的缄口不提,只当是个意外吧!这些年来的意外还少么?皇帝无心追究,谁人还敢深究。

纪妃的逝去或许在宪宗心中激起了些许涟漪,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他只在乎自己后继有人。除此之外,他只在乎万贞儿。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年已不惑的万贵妃因责打宫婢而痰涌在喉,气绝暴亡。宪宗哀伤欲绝,叹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如是,辍朝七天,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陪葬于茂陵。

按照明朝的制度,只有皇帝和皇后死后才能葬于天寿山陵区。万贵妃幸运在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死在皇帝之前,得以与朱见深同葬于茂陵。

万贞儿死后不久,悲伤过度的宪宗也盛年而亡。

数百年后,清朝的词人纳兰容若路过天寿山的茂陵,勒马驻足,感而生情写下了一阕《菩萨蛮》:“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这一段孽缘如何数算?美梦只剩涟漪,重来亦失余意。

不过前朝旧事,浮光掠影,前世荣华,如今只余深山日暮,寒鸦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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