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论语》应该是一部中国人人人必读的书。不仅中国，将来此书应成为世界人类的人人必读书。”

——钱穆（1895—1990）

前言

一

《论语》是这样产生的：公元前479年孔子逝世，葬鲁城北面的泗水边上，弟子们聚集在一起守墓三年。在此期间，他们的主要任务显然是追思并记录先师的嘉言懿行，以使传之永远。然而弟子们所记不尽相同，需要互相核对斟酌，整理编排，相信《论语》前十篇就是在那时成型的。三年期满，弟子们在孔墓前挥泪拜辞先师，揖别旧友，各道珍重。绝大多数人的行囊中未必有沉重的《论语》竹简，他们已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孟子》特别提到，子贡实在不忍离去，又折返，在孔墓边盖了茅屋再独居三年。这三年里想必承担着一项重大任务：面对竹简，完成《论语》最早版本的后期编辑加工。

编辑的内容主要分两大类：一是孔子与弟子及当时人物的应答讨论，不妨简称“论”；一是孔子的语录，不妨简称“语”，合称“论语”。如果真是这样，“论语”二字就应该照字面读，可现在都读成（lúnyǔ），把“论”当作“伦”字（意思是“有条理的”），理由很勉强。难道不突出“伦”字的其他话语都是没条理的？——不过，把习惯读音再改回来也难了。

《论语》最早版本十篇，正文实际结束于第九篇《子罕》。第十篇《乡党》只是上半部的附录，记的不是“论”也不是“语”，而是孔子的举止容貌、衣食住行和生活习惯。

至于《论语》后十篇的增编，已在孔子逝世半世纪之后。编者是孔子的徒孙一辈，他们把整体结构也设计得很好。

全部二十篇的主旨请参阅各篇篇首语。

二

本书的特色，大致有五类。

1.复原错简

错简往往隐藏得很深，源远流长。然而极有戏剧性的是：笔者在2017丁酉年的大年初一突然确认，通行的《论语》版本有一大段错简（足足有五章半），要从《泰伯》篇回归《子张》篇，如下列章节所示：

19.18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原8.3）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19.19（原8.4）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19.20（原8.5）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19.21（原8.6）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19.22（原8.7）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19.23（原8.8）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19.24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论语》传世版本从东汉郑玄厘定以来从没有动过大手术。仔细斟酌下来，这项手术不得不动。有七大理由：

⑴纠正错简的动机出自一大历史悬疑：初版《论语》一至十篇是孔子逝世后不久编定的，怎么会记载四十多年后曾子临终的情况，甚至出现探视曾子的仲孙捷的谥号孟敬子？有关章节应放在《子张》篇，孔子死后的孔门弟子言论都集中在那里。

⑵南宋朱熹提到，吴棫（1100—1154）发现《泰伯》篇8.2章有破绽。孔子关于“×而无礼则×”的四句话后出现了与上文完全无关的“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把这段话分离出来作为8.3章又是没头没脑的，这就是错简的信号。错简复原后，破绽就不存在了。

⑶8.2章里多出的这句话，到《子张》篇寻找接口，发现这段话正好是19.18章曾子引了孔子语录后的评论！于是把原8.3~8.8章的曾子语录全部移走，同时证实了吴棫的猜测：他认为这段话口气像是曾子的。

⑷《泰伯》篇摘走错简后，呈现了全篇纯是孔子语录的清晰原貌。

⑸《泰伯》篇摘走错简后，“伤口”愈合得天衣无缝，8.2章与原8.8章以一个“礼”字承上启下。

⑹接收失简后的《子张》篇也严丝合缝，更加饱满，有关曾子的章节数与子夏、子贡比，也不再相形见绌。全篇三十章：先是子张语录三章，子夏语录九章，游夏之辩一章，子游语录两章，然后是曾子语录九章（原先只有四章），子贡语录六章。各人的语录数量与他们在孔门中的地位完全相称。

⑺《论语》上半部一至十篇编定时，编者像是有一项重要的不成文规则：《论语》是孔子的论、语；完全不列颜渊、子路、子贡、仲弓的个人嘉言。第一篇《学而》里倒是集中放置了三位孔子晚年弟子的语录：有子三章，曾子两章，子夏一章。错简复原后还剩子游的一段话附在《里仁》篇末，原因待考。而传世《论语》版本在《泰伯》篇塞进了一大堆曾子语录，是难以解释的。现在可以明白了，是错简。

除了纠正大块的错简外，《读本》还提供了几处小错简的线索，见附表47，56，57，58，59诸项。每个小错简就是原文解读的一大错误。

2.恢复被割裂的完整章节

最典型的是4.3~4.4章，7.16~7.17章、11.1~11.3章。割裂章节的结果就是破坏了后半部分最核心的信息。

3.拾回因不顾章间联系而丢失的信息

上下章常常是绑在一起的，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后果类似于割裂完整章节。最典型的是1.6~1.7章、2.9~2.10章。此外，研究《子罕》篇的整体结构，就赋予了9.17章与9.29章深层信息。详见正文。

4.拾回因不顾篇间联系而丢失的信息

最典型的是1.9章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曾子所说，无非就是这九个字，历代注家几乎都跟随孔安国非常狭隘地把“慎终”解释为“丧尽其哀”，把“追远”解释为“祭尽其敬”，完全不顾19.19、19.20、19.22章曾子的本意，窄化了民德归厚的途径。又如2.16章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是一句能量巨大的金玉良言，两千年来从没见到用它（与另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享受到的优待恰成鲜明对比）那样来指导日常行动，其实就是因为不知道本章是孔子中庸思想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5.因逻辑需要深入到文字学层面

《论语》许多章节的解读质量差，根本原因在于不通，有些不通来自元件失灵，要深入文字学层面追究，案例多达二十三个，见书末附表第11，14，15，16，18，19，20，22，23，24，30，35，40，43，44，45，48，50，53，60，67，71诸项。

典型案例如7.7章，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中的“束脩”。读者手里的各种当代读本给出的白话译文都差不多：把“束脩”解释成十条干肉。

有的说得直白一点：

孔子说：“只要是亲自送来十条干肉[作为见面礼]，我从来没有不教诲的。”

有的故意说得含糊一点：

孔子说：“只要是主动地给我一点见面薄礼，我从没有不教诲的。”

本书的语译是：孔子说：“只要能自行管理生活起居，我从没有不教诲的。”

以上各条内容的具体论证，见正文。如果资深读者不满足或不认可简要提示，笔者将另行奉献一本四十余万字的学术性著作《论语求真》，敬请参阅。

三

今天，对《论语》感兴趣的读者越来越多，我们在学生时代，语文课里多少读到过十几章《论语》，可这远远不够。要圆《前言》开头所引钱穆大师半世纪前的中国梦，对十四亿中国人最低限度的要求，是了解《论语》全部五百章都说了些什么。为此，这本小小的《论语读本》就派上用场了；甚至，哪怕您手头已经有了几十种《论语》读本，再备上这本，也不会嫌多。

这是因为，在系统科学诞生半个多世纪后，其审视世界的目光终于转到《论语》上来，把市场上大同小异的《论语》解读当作工程项目进行质量检测。检测启动十年后，质检报告出来了（参见书末《〈论语〉解读订正补遗一览表》），发现了传统解读存在的七十二处大大小小的质量问题：有些《论语》章节的原有功能未能充分开发，好比把苹果手机当诺基亚用；有些章节的原有功能甚至完全丧失，好比误认电脑光驱是茶杯托盘；有一堆章节甚至装错了位置，好比把肾上腺装到胸骨后方了。当然，这些读本出现的许多漏洞出自历史原因，并不完全是当代作者的责任。

《论语读本》揭示了这七十二处隐患，但并不能掩盖本书在其他地方的毛病。这些毛病来源不同，纯然是由于作者个人学识浅薄，无法一眼看穿造成的。必须依靠读者的火眼金睛，才能使这本小书变得更加精致。

四

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论语》即将作为面向全民的未来核心课程，迫切需要建立国家课程标准。笔者于2001年主持上海市跨学科课程研究所至今，上海市教委设立本所的初衷，本来就是进行通识课程（包括《论语》）的顶层设计。《论语读本》正是通过十年研究交出的一份重要答卷，恳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教，笔者将在此基础上推出约四十余万字的教师教学用书底本《论语求真》。

在本书即将付印之际，收到钱文忠教授特意为本书写的《跋》一篇，情真意切。尤为感动的是，早在2009年他出席我的《论语》解读报告会时，就对我在报告里提出的十八条颠覆性意见无保留地给予支持。一晃八年又过去了，十八条扩充到了七十二条，他仍一如既往地认同，为从现代方法论角度解读古籍这场革命鼓与呼。前不久，钱教授与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先生联袂推荐拙作，并建议出版台湾版。对二位学者的盛情，笔者深表感谢！

刘定一

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