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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

一九五四年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傅雷夫妇墓碑铭

傅雷长子傅聪七岁学琴,师从意大利指挥家、钢琴家梅百器(MarioPaci)。1954年,二十岁的傅聪辞别父母,远赴波兰进修。

1954.1.18⁄19

聪: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时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朦胧阖眼,又是心惊肉跳的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得。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真的,孩子,你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着笑脸”,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1]的事,我良心上的责备简直消释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些念头整整一天没离开过我的头脑,只是不敢向妈妈说。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宁!真的,巴尔扎克说得好: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可怜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会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从小受的挫折对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没有帮助,但我做爸爸的总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错误。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有亏良心的事,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过这几天特别在脑海中盘旋不去,像噩梦一般。可怜过了四十五岁,父性才真正觉醒!

今天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与热爱呢!

爸爸十九晚

[1]就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哪一首最重要,傅雷和傅聪意见不同,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当时国外音乐界普遍认同第九首《克勒策奏鸣曲》最为重要,这与傅雷的看法不谋而合,而傅聪更坚持自己的音乐感受,不同意此观点。傅雷盛怒之下批评傅聪过于狂妄:“才看过多少书!”年少的傅聪顿感委屈,离家出走,借住在傅雷好友毛楚恩家一月有余。

1954.1.30

亲爱的孩子:

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啰哩啰嗦的抖出你尿布时代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像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

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这几日恩德[1]特别来得多,大概她领会到我们的心情,想来安慰安慰我们。青年人的影子,的确能使我们想到你,见了她似乎可聊以解渴。

本想等你信到时再添上几句,既然等不到,只得先发。祝你新年快乐。

你的爸爸一月三十日晚

你知道我们很想知道你的饮食起居,住的屋子,寒暖,床铺等等零星事,当然也很想知道乐理学习如何安排,还有俄文。来信潦草不妨,只求详细些!

亲爱的聪儿:

自昨天起我们开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来,也该有信来了。你真不知道为娘的牵肠挂肚,放怀不开。你走后,忙着为你搬运钢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车去,等车皮有空就可装运。接着阴历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着家务,整天都是些琐碎事儿,可是等到空下来,或是深夜,就老是想着你,同爸爸两人谈你,过去的,现在的,抱着快乐而带点惆怅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不能自已。你这次回来的一个半月,真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兴奋、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看到你们父子之间的融洽,互相倾诉,毫无顾忌,以前我常常要为之担心的恐惧扫除一空,我只有抱着欢乐静听你们的谈论,我觉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换来的欢乐才是永恒的。虽是我们将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多,但是凭了回忆,宝贵的回忆,我也会破涕而笑了。我们之间,除了“爱”之外,没有可说的了。我对你的希望和前途是乐观的,就是有这么一点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写信来,只要看见你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已满足了。

妈妈一月三十日晚

[1]牛恩德,傅雷夫妇的干女儿,著名钢琴演奏家。年仅两岁时,父亲因病离世,干爹傅雷主动承担起教导的责任,常常在做人、学习、艺术方面指导她。

1954.2.2

亲爱的孩子:

等了多久,终于等着了你的信。你忙,我们自然想象得到,也自然原谅你写信写得迟。只担心一件事,怕你吃东西不正常不努力,营养不够。希望你为了我们,“努力加餐饭!”我指的特别是肉类,不一定要多吃米饭。

刚才打电话去问中国旅行社,说琴已装出,在路上了。你可请张宁和代向北京中国旅行社嘱咐一番,琴到时搬运要特别小心。北京坏了琴,没人修;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烦人家,张宁和人如此热情,一定愿意为你照顾这些的。运到团里时,外面包的篾,千万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刺坏手,而你的手,不用说该特别保护!粗绳子也容易伤手。你一定要托工友们代办。以上两点,务望照办为要!

勃隆斯丹夫人[1]有信来,附给你。看过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返场]的一支Polonaie[《波罗乃兹舞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以演奏而论,我觉得大体很好,一气呵成,精神饱满,细腻的地方非常细腻,tonecolour[音色]变化的确很多。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很感动。好孩子,我真该夸奖你几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刚从昆明回沪的时期,你真是从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从此注意整个的修养,将来一定能攀登峰顶。从你的录音中清清楚楚感觉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终于抬头了。我真高兴,这一点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个的乐曲,就是对艺术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艺术灵魂更坚强更广阔,也就是你整个的人格和心胸扩大了。孩子,我要重复Brontein[勃隆斯丹]信中的一句话,就是我为了你而感到骄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里拥抱你!

爱你的爸爸大除夕二月二日

[1]苏联籍钢琴家,傅聪十岁时的钢琴教师,后迁居加拿大。

1954.2.4

孩子:

好孩子,你忙,你提笔远不如弹琴那么容易。好吧,我们不再要求你多写信。我也忙,可是我十分钟一刻钟就能给你写上一张纸。只要你不嫌繁烦,我可以常常跟你谈天,譬如听我独白。只要你的静默不是为了病,我决不多操心。

爸爸又字二月四日

昨天下午电台又播送你弹的勃拉姆斯五支,效果也比当天的好。Hindemith[亨德米特]那本乐理要不要寄给你?

1954.2.10

孩子:

七日两信同时收到。北京当地钢琴运费,过几日中旅会派人来收,届时必有图章(此章务必妥存!)及迁出证等交给你。(琴上用的粗麻索——非草绳——望妥存,前有明信片提及。)

屋内要些图片,只能拣几张印刷品。北京风沙大,没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东西不能挂;黄宾虹的作品,小幅的也有,尽可给你;只是不装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时期并不太长,马虎一下再说。Chopin[肖邦]肖像是我二十三岁时在巴黎买的,又是浪漫派大画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那幅是Paci[百器][1]的遗物,也是好镌版,都不忍让它们到北京光秃秃的吃灰土,故均不给你。

读俄文别太快,太快了记不牢,将来又要从头来过,犯不上。一开始必须从容不迫,位与格均须要记忆,像应付考试般临时强记是没用的。现在读俄文只好求一个大概,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须加功夫在乐理方面,外文总是到国外去念进步更快。目前贪多务得,实际也不会如何得益,切记切记!望主动向老师说明,至少过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Scriabine[斯克里亚宾]的全集待装订后寄你,Cortot[科托特]的PianoTechnic[《钢琴技巧》]亦然。我当尽力催他们快快装好。

上海这两天忽然奇暖,东南风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诗,敏说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二句,现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预备一样小小的礼物,将来给你带出国的,预料你一定很喜欢。再过一星期是你妈妈的生日,再过一个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Hindemith[亨德米特]的乐理明日即寄出,窗帘、桌布、琴盖布,都将由妈妈准备齐全,日内即寄。韦贤彰见面时代我道贺。我们一定设法不要你上邮局拿就是。

张宁和处代我致意。匆匆即问近好!

爸爸二月十日

[1]即梅百器,意大利钢琴家,曾任傅聪钢琴教师。

1954.2.24

亲爱的聪:

你的信今天终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们心里的矛盾真是无法形容,当然为你的前途,我们应该庆幸,你有那么好的机会,再幸运也没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长的别离,总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学习,保重身体,我相信你决不会辜负国家对你的期望,我们的一番苦心。你在国外,千万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不论琐碎的重大的,我们都乐意知道,有机会拍了照片,也不时寄来。你的信我们看得多宝贵,我们虽然分离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这是你给我们的唯一的安慰。

在京洗的衣服成绩怎么样?希望你慢慢的仔仔细细整理东西,妈妈不能代你理东西,真是件遗憾的事。今天冒雨为你添印了一打派司照片,现在附上,希望你收到后就放在黑包内,以备将来派用场。维他命B一定要吃,以后生活一定要有规律,你现在懂事了,我也不再操心了。不过空下来老念着你,很高兴会常常梦见你,孩子,妈妈多疼你,只愿你多多来信,我们才感谢不尽呢!不多谈了,要说的话,爸爸已写了许多,望你多多保重!祝快乐!

妈妈二月二十四日

那件短袖白衬衫,确在家里,今天整理东西时拣出来了,只好留给阿敏穿了,原谅妈妈的糊涂!

1954.3.24

亲爱的孩子:

这一回你隔了差不多二十天才有信来,因为我一直闹病,很担心你也病了。我从三月十二日起好好歹歹一连发烧发了三四次,而且每次热度都很高。上回热度退后有过一封信给你。不料二十二日下午又来了高热度,林伯伯听了肺,说是气管炎。幸而隔了一天半就退净,只是身体屡经打击,一时恢复不过来。

在公共团体中,赶任务而妨碍正常学习是免不了的,这一点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坚定的意志和立场,向领导婉转而有力的去争取。否则出国的准备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别是乐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从今以后,处处都要靠你个人的毅力、信念与意志——实践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说教条式的话,去年那三封长信把我所想的话都说尽了;你也已经长大成人,用不着我一再叮嘱。但若你缺少勇气的时候,尽管来信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打气。倘若你心绪不好,也老老实实和我谈谈,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决一些或大或小的烦恼。关于某某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态度,相信你一定会实际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国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还要经过许多变化;即使一切条件都极美满,也不能担保你最近三四年中,双方的观点不会改变,从而也没法保证双方的感情不变。最好能让时间来考验。我二十岁出国,出国前后和你妈妈已经订婚,但出国四年中间,对她的看法三番四次的改变,动摇得很厉害。这个实在的例子很可以做你的参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谨慎,少些痛苦——尤其为了你的学习,你的艺术前途!

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爱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绝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恩德此次开刀经过比去年痛苦得多。去年手术时间仅半小时,这回却花了一小时半;最初三天还有热度,一只眼还发炎,至今还住在医院里。

前信问你要不要再版的《嘉尔曼》送朋友,望来信告知。外边阳光甚好,完全是春天的气息了,可惜我还不能出门去散散步,迎接新到的春光。一切珍重,定下心神学习吧,我祝福你,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比我少些烦恼,多些幸福,多有成就给人家幸福!

爸爸三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

1954.4.21

孩子:

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旋律]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我对于你的学习(出国以前的),始终主张减少练琴时间,俄文也勿太紧张;倒是乐理要加紧准备。我预言你出国以后两年之内,一定要深感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尽量争取基本常识。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节(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开罢,接着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园玩玩。中国的古代文物当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缅怀古都,不胜留恋呢。

最近正为林伯伯加工修改讨论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复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开始。

恩德的眼睛略有进步,据林伯伯说要完全纠正斜视需一年之久。她生来多挫折,比不得你一帆风顺。你写给她的信,我看到了,写得很好。

阿敏今日起小考。他春假中上苏州去玩了三天,跟学校团体去的,把黄家姨夫的日本照相机给人偷了,少不得要我赔偿。后小偷抓获,相机也追回。

园子东南角上迭了些小假山,种了些松、柏、紫荆、紫藤、枫树等等。你回来恐怕要不认得了。

匆匆,祝好!

爸爸四月二十一日

妈妈常在牵挂你!

1954.5.5

聪:

又好久不给你写信了。你的自传交上去后,反应如何?乐理学得怎么样?精神如何?心绪又怎样?无一不在念中。有什么感触、不安,希望来信和我谈谈,也许我能替你解脱,至少也可以打打气。

看了《夏倍上校》没有?你喜欢哪一篇?对我的译文有意见吗?我自己愈来愈觉得肠子枯索已极,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够变化,用字也不够广。人民文学社要我译服尔德,看来看去,觉得风格难以传达,畏缩得很。

最近去杭州玩了五天,未去前自觉体力远不如前,去后登山脚力倒仍健旺。回家后园中鹃花盛放,蔷薇也已含苞欲吐。春天来了,想必你也更兴奋了。

有空来信!

匆匆即问近好。

爸爸五月五日

林伯伯论歌唱技术的稿子,昨天替他改完了,松了一口气。

1954.6.24

亲爱的孩子:

终于你的信到了!联络局没早告诉你出国的时间,固然可惜,但你迟早要离开我们,大家感情上也迟早要受一番考验;送君十里终须一别,人生不是都要靠隐忍来撑过去吗?

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终守法和未雨绸缪的脾气把我的念头压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间,你应当把所有留京的琴谱整理一个彻底,用英文写两份目录,一份寄家里来存查。这种工作也可以帮助你消磨时间,省却烦恼。

孩子,你此去前程远大,这几天更应当仔仔细细把过去种种做一个总结,未来种种做一个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做准备,多多锻炼意志,预备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动。这才是你目前应做的事。孩子,别烦恼。我前信把心里的话和你说了,精神上如释重负。一个人发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来越苦闷。多听听贝多芬的第五[1],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几段艰苦的事迹(第一册末了,第四册卷九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气,使你更镇静。

好孩子,安安静静的准备出国罢。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别怕天热,贪懒,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须把带去的衣服什物记在“小手册”上,把留京及寄沪的东西写一清账。想念我们的时候,看看照相簿。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时罗君来接及到团以后的情形描写一番,即使借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却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爸爸二十四日下午

[1]即《C小调第五交响曲》,又名《命运交响曲》。

1954.6.29

亲爱的聪:

收到你的信多么快慰,我们的笑和哭都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孩子,只有你的一切真能使我们的心开放,想到你,我就觉得幸福了,没什么抱怨的了。回想你在家的一星期,我的精神好得可以日夜不睡,等你一走,连着两天好似瘫痪了。

隔了几天,要修理爸爸的书房,又忙着搬屋子,整整忙了三天,现在又一切就绪,安排得有些像样了。爸爸的书橱都搬在阳台上,阳台变了书库,爸爸的书房暂时在三楼,布置得还算落位。敏仍睡底下,因为要等书房的石墙壁干燥,起码要一个半月,然后可以迁入。爸爸工作到深夜,与敏时间上有抵触,可是他的房间,目前东西塞得满坑满谷,他只好在我房内预备功课,反正那间房暗无天日,只好派睡觉用场。

这几天我想你忙着整理行装,衣服究竟做了几套?做工满意否?放内衣的箱子有没有给你?前次塞在你皮鞋盒子内的牙刷牙膏等零星什物,你可以将目前需要用的,拿一些出来,其余都可以装箱,只要账上记好,因为小东西容易疏忽。整理东西是件琐碎而麻烦的事,这次倒是给你训练训练,希望你有条有理,千万不可不耐烦而马虎。你临走前的一切情形,不嫌求详的告诉我们,我们才乐呢!

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离开祖国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出国后,多多写信来,在遥远祖国的爸爸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惦念你,祝祷你的成功、努力!最要紧的要保重身体,衣着寒暖,都要小心。我们抱着希望、快乐的心情,等你各方面满载而归!别了,一切珍重!

妈妈六月二十九日

把我前几封信复看一遍,你的回信不愁没有话说了。暂时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只希望你来信详细一些。

爸爸二十九日附笔

1954.7.4

孩子:

这几日为了你的事心绪不定,夜里也睡不好。最担心的是临时坐飞机去,行李由火车运;运的时间,如去年寄回国的行李例子,又是很长,将来你在外定感许多不便。

孩子,希望你对实际事务多注意些,应办的即办,切勿懒洋洋的拖宕。夜里摆龙门阵的时间,可以打发不少事情呢。宁可先准备好了再玩。

也许这是你出国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许连这封信也来不及收到,思之怆然。要嘱咐你的话是说不完的,只怕你听得起腻了。可是关于感情问题,我还是要郑重告诫:无论如何要克制,以前途为重,以健康为重。在外好好利用时间,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写信。别忘了杜甫那句诗:“家书抵万金!”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爸爸七月四日晨

1954.7.15

亲爱的聪儿:

你临走前七日发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几天我们左等右等老不见你来信,焦急万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没有?终于信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你是一个人走的,旅途的寂寞,这种滋味我也想象得出来。到了苏联、波兰,是否都有人来接你,我们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关于你感情的事,我看了后感到无限惶惑不安。对这个问题我总觉得你太冲动,不够沉着。这次发生的,有些出乎人情之常,虽然这也是对你多一次教训,但是你应该深深的自己检讨一番,对自己应该加以严厉的责备。我也不愿对你多所埋怨,不过我觉得你有些滥用感情,太不自爱了,这是不必要的痛苦。得到这次教训后,千万要提高警惕,不能重蹈覆辙。你的感情太多了,对你终身是个累。所以你要大彻大悟,交朋友的时候,一定要事先考虑周详,而且也不能五分钟热度,凭一时冲动,冒冒失失的做了。我有句话,久已在心里嘀咕:我觉得你的爱情不专,一个接着一个,在你现在的年龄上,不算少了。我是一个女子,对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这样善变,见了真有些寒心。你这次出国数年,除了努力学习以外,再也不要出乱子,这事出入重大,除了你,对爸爸的前途也有影响的。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学问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当然,那是要靠你坚强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烦恼,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对于你的感情问题,我向来不参加任何意见,觉得你各方面都在进步,你是聪明人,自会觉悟的。我既是你妈妈,我们是休戚相关的骨肉,不得不要唠叨几句,加以规劝。

回想我跟你爸爸结婚以来,二十余年感情始终如一,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跟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现在你也长大成人,父母对儿女的终身问题,也常在心中牵挂,不过你年纪还轻,不要操之过急。以你这些才具,将来不难找到一个满意的对象。好了,唠唠叨叨写得太多,你要头痛了。

今天接到你发自满洲里的信,真是意想不到的快,高兴极了!等到你接到我们的信时,你早已一切安顿妥当。望你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对我们永远是新鲜的。爸爸的书房墙壁做好了,可是要等干透,方可迁入。现在爸爸在三楼工作,很安静,新译的书于八月中可以脱稿。阿敏放假了,为了学习问题,有些闹情绪,精神影响身体,这几天很没劲。关于他的问题,爸爸会跟你谈的。

孩子,好好保重身体,多写信就是多给我们些安慰!

祝快乐。

你的妈妈七月十五日

1954.7.27⁄28

聪:

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们寄波兰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来信望提一提。近来我忙得不可开交,又恢复了十小时以上的工作。这封信预算也要分几次写成。晚上睡觉不好,十二点多上床,总要一小时以后才入睡。原因是临睡前用脑过度,一时停不下来。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详细谈谈。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绝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上星期我替恩德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taccato[断奏],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e[间歇];“银瓶……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进攻],声势雄壮。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高贵],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时间已经很晚,为让你早收到起见,明天先寄此信。我们都引颈而望,只等着你详尽的报告!尤其关于学琴的问题,写得越多越好。

再见了,孩子,一切珍重!

爸爸七月二十八日午夜

1954.8.11

好孩子: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功夫。我们给你的信都有编号:

(波1)七月十九日发航挂

(波2)七月二十九日发航挂

(波3)八月八日发航平

大概大使馆转信不免耽些日子,下次来信希望报告一下收到了哪几封?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彷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的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肖邦的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著”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的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enation[感觉],enibility[感受]。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的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的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这几天上海大热,三楼九十六度[1],我挥汗改译文,仍要到深夜。楼下书房墙壁仍没有干透,一个月内无搬下去的希望。今早一收到你来信,我丢下工作花了一小时写这封信。

孩子,你真是个艺术家,从来想不起实际问题的。怎么连食宿的费用、平日的零用等等,一字不提呢?人是多方面的,做父母的特别关心这些,下次别忘了详细报道。乐谱问题怎样解决?在波兰花一大笔钱买了,会不会影响别的用途?

我要工作了,不再多写。远远的希望你保重,因为你这样快乐,用不着再祝你快乐了!

爸爸八月十一日午前

妈妈这几日忙得要命,不再附笔了。她只是拿了你的信笑个不停。

[1]傅雷习惯用华氏来表述温度,文中“九十六度”约为摄氏35.6度。

1954.9.4

聪,亲爱的孩子:

多高兴,收到你波兰第四信和许多照片,邮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还是室内拍的照,光暗对比之下显得瘦?又是谁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内有两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竞赛会的广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总该在照片反面写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方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式。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头脑]与heart[情感]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触键]与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作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贝迪艾尔],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那到处都有卖,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到K城后,你的按月零用拿到多少?在海滨一个月,恐怕钱不够花吧?

阿敏已开学,功课之外加上提琴,已忙得不可开交,何来时间学乐理呢?想想他真可怜。他不像你,他童年比你快乐,少年时代却不及你幸运了。现在要补的东西太多了。诗、国文,特别要补。暑中他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摘下来不懂的phrae[习语]共有几百之多;去夏念《邦斯舅舅》也是如此。我就在饭后半小时内替他解释,不知解释了多少回才全部解决。一般青年都感到求知欲极旺,根底太差,一下子补又补不起来的苦闷。

这几日因为译完了服尔德,休息几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时,格外容易累人。煦良平日谈翻译极有见解,前天送来万余字精心苦练过的译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见理论与实践距离之大!北京那位苏联戏剧专家老是责备导演们:“为什么你们都是理论家,为什么不提提具体问题?”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译通报》几次要我写文章,我都拒绝了,原因即是空谈理论是没用的,主要是自己动手。

好了,让我歇歇吧,这封信写了两天才写完。我信上的地址倘有错误,望速来信纠正。勃隆斯丹太太那儿,我最近去信,把你的情形报告一番,让她也欢喜欢喜。一切保重!

爸爸九月四日

1954.9.28

聪:

你九月十三日信中,说到克拉可夫后,没接到过家信,我疑心(波5、6、7)三信都遗失了,想想非常不高兴。那些信都是我跟妈妈花了好多心血写的,其中也报告你许多新闻,有琐碎的杂事,也有国家大事。你可曾向音乐院的门房或秘书处去问过呢?你人还未到,可能丢在学校不知哪一部分的办公室里,搁到今天。

我们常常想写信给你,只愁没有材料,因而搁笔;你材料很多,却不大告诉我们。譬如从海边回来,在华沙好像就耽了四五天,那个时期内你做了些什么?在华沙遇到什么人?你出国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当天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而你却从来没提及。当然,那一段时间你是忙得不得了,无暇作那些回想。

近来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啰哩啰嗦,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可见我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了。翻老舍的小说出来,原意是想学习,结果找不到什么可学的东西。

我暑中腰酸了快两个月,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就挺不直,情形像五○年夏天,只是略好一些。最近又重伤风,精神很差,工作的持久力大减,想想也急得很。人真是太容易衰老了!照此情形,不知还有几年工作可做!

我们很关心你最近的生活,学校何时开学?你的课是否要等音院开课时再上?Drzewiecki[杰维茨基]教授山上避暑回来没有?到克拉科夫以后的膳食,比海滨如何?零用钱多少?吃饭是怎么的?是否在校外,上饭店?将来开学后又怎样?所有的行李是否都在身边了?妈妈说,你的衣服应轮着穿,可以持久,尤其是西装裤!西装切忌多洗,容易走样,缩小缩短;那可是损失大了!

我又想到一点,你上台弹琴,常常有咬嘴唇的习惯,望注意改掉。

最近全国人代大会在京开会,选出了主席副主席;国庆又近,来参加观礼的听说有几十个国家。上海秋高气爽,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可怜我身体不行,工作又拖得很慢,不能再出去松散了。

平日没有一天不想到你,只是痴痴的等你的信,虽然知道你忙,不到十天左右休想有信,但心里总禁不住存着希望。

外婆还住在我家,可是不但精神麻木已极,连相貌也变得不像从前了。看看这种老态,想到自己也在一天天的往这条路上走,不禁黯然!

爸爸九月二十八日夜

1954.10.2

聪,亲爱的孩子:

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发的第六信,很高兴。我们并没为你前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耽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惟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当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

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得;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励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地,你会养成另外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一个人惟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终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创伤,覆灭],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的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你说的那波兰钢琴家,即使到上海表演,也不一定能听到。这种演奏会的票子,都由外宾招待会掌握;我还没打听到哪个机构是管那个部门的,也许是直属中央的。还有一点,现在这一类的音乐会,电台并不转播;直要等到有重大节日才播送钢丝录音。例如前一晌罗马尼亚的小提琴家来,和乐队弄了两支violinconcerto[小提琴协奏曲],今天十月初二的国庆特别节目,上海电台才播送他的录音。

北京找林伯伯去参加特别演出,同时中央歌舞团要他讲学,并训练明年出国的一部分合唱队中唱olo[独唱]的人。他下星期一动身,约须留京三个到四个月。北京到了不少国家的艺术团,其中就有波兰的,想必你说的那位女钢琴家即在团体内。

你要《英汉辞典》,已经叫妈妈到旧书店去找;因为不要太厚太大,你在外面用不方便,故不把昆明带回的那一册给你。日内大概即可寄出。

为了你,我前几天已经在《大英百科辞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节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纪就有的城市,从十世纪起,城市的历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买一些明信片,并成一包,当印刷品(不必航空)寄来,让大家看看喜欢一下。

下一封信里,大概可以知道你月初在华沙演奏的成绩了。据今日的信,大概(波5)一信你没收到,那是妈妈写的长信。她说:“真倒霉!”

上海已经秋凉了,你那儿的气候如何?地理书上说波兰是大陆气候,寒暑都有极端。你现在穿些什么衣服?

你练的Concerto[《协奏曲》]是否仍是以前练开头的一支?成绩如何?

不要太紧张,比赛的事不要计较太厉害。“我尽我心”,别的任凭天命。精神松散,效果反而好。

祝你快乐!

爸爸十月二日

1954.10.19⁄22

好孩子:

十七天不接来信,有点着急,不知身体怎么样?你月初到华沙去为我们的国庆演出以后,始终没有信,结果如何?近来又忙哪几支曲子?练的成绩怎样?教授满意吗?有新的批评,有新毛病提出吗?

星期日(十七)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馆去看古画,看商周战国的铜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乐部(即从前的法国总会,兰心斜对面)参观华东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预展。结果看得连阿敏都频频摇头,连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还不如好的广告画。漫画木刻之幼稚,不在话下。其余的几个老辈画家,也是轧时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着色明信片,长至丈余,远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无笔墨。伦伦的爸爸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有两张油画,两张国画。国画仍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骗人眼目;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接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一个有生命的总体。倘若拿描头画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体有生命,岂非南辕北辙?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外。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今春他到黄山去住了两个多月,一切都有公家招待,也算画了几十件东西回来;可是内容如此,大大辜负了政府的好意了。

昨晚去听了德国艺术代表团的音乐会。上月我给夏衍去了一信,要求他叫电台当场广播,以便广大的音乐爱好者能够与外来的艺术成就接触;所谓文化交流,不能限于干部,决不该与人民脱离。这信去后,昨天外宾招待会居然送了五张票来,如此阔气,真是难得。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带了恩德都去听了;成绩很好,但也不算了不起。唱的两位女高音,其中一个声音带沙。全部讲起来,钢琴伴奏最好(他是柏林歌剧院的伴奏)。共同的长处是细腻,唱与四重奏都是如此,可以说都是“轻功”的表现。一个女高音在encore[返场]时唱《纺棉纱》,一个encore时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感情都比国人唱得丰富,多变化,而且细腻。

十月十九日夜

柯子歧送来奥艾斯脱拉赫与奥勃的Franck[弗兰克],借给我们听。第一个印象是太火爆,不够Franck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应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够神秘味儿;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转弯处显然出了角,不圆润,连我都听得很清楚。piano[钢琴]也有一个地方,tone[音调]的变化与上面不调和。后来又拿出Thibaud-Cortot[狄博与科托特]来一比,更显出这两人的修养与了解。有许多句子结尾很轻(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种特别的气韵,我认为便是弗兰克的“隐忍”与“舍弃”精神的表现。这一点在俄国演奏家中就完全没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韦前年弄的时候,大家听过好几遍Thibaud-Cortot的唱片,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学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我们的程度不够,体会不出那种深湛、含蓄、内在的美。而回忆之下,你的pianopart[钢琴部分]也弹得大大的过于romantic[浪漫]。T.C.的演奏还有一妙,是两样乐器很平衡。苏联的是violin压倒piano,不但volume如此,连muic[音乐]也是被小提琴独占了。我从这一回听的感觉来说,似乎奥艾斯脱拉赫的tone太粗豪,不宜于拉十分细腻的曲子。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十九日夜又书

昨天尚宗[1]打电话来,约我们到他家去看作品,给他提些意见。话说得相当那个,不好意思拒绝。下午三时便同你妈妈一起去了。他最近参加华东美展落选的油画《洛神》,和以前画佛像、观音等等是一类东西。面部既没有庄严沉静的表情(《观音》),也没有出尘绝俗的世外之态(《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强烈鲜明,也不深沉含蓄。显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烟雾,作者的情绪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无名东西。我问:“你是否有宗教情绪,有佛教思想?”他说:“我只喜欢富丽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从佛教画中追寻他们的天堂等等的观念。”我说:“他们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绪,然后求那种色彩来表达他们那种思想与情绪的。你现在却是倒过来。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没有感情的根源。受外来美术的影响是免不了的,但必须与一个人的思想感情结合。否则徒袭形貌,只是作别人的奴隶。佛教画不是不可画,而是要先有强烈、真诚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观与宇宙观。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观宇宙观,觉得佛教美术的构图与色彩恰好表达出自己的观念情绪,借用人家的外形,这当然可以。倘若单从形与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义的大毛病。何况即以现代欧洲画派而论,纯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极强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没有强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强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会觉得美?你自以为追求富丽,结果画面上根本没有富丽,只有俗气乡气;岂不说明你的情绪就是俗气乡气?(当时我措辞没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虽犯了形式主义的毛病,连形式主义的效果也丝毫产生不出来。”

我又说:“神话题材并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太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尚宗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工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学画的人事实上比你们学音乐的人,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中更苦闷。先是你们有唱片可听,他们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与原作的差别,和唱片与原演奏的差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其次你们是讲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论),他们是创造中国民族的艺术。你们即使弄作曲,因为音乐在中国是处女地,故可以自由发展;不比绘画有一千多年的传统压在青年们精神上,缚手缚脚。你们不管怎样无好先生指导,至少从小起有科学方法的训练,每天数小时的指法练习给你们打根基;他们画素描先在时间上远不如你们的长,顶用功的学生也不过画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没有科学方法帮助。出了美术院就得“创作”,不创作就谈不到有表现;而创作是解放以来整个文艺界,连中欧各国在内,都没法找出路(心理状态与情绪尚未成熟,还没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适当的形象表现)。

从胡尚宗家回来,就看到你的信与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张。

你的比赛问题固然是重负,但无论如何要做一番思想准备。只要尽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气和,精神肉体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绩。这种修养趁现在做起还来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会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过度的劳顿与疲乏的感觉。最磨折人的不是脑力劳动,也不是体力劳动(那种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万听我的话。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会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补足功课,这个对你精力是有妨碍的。还是以练琴的理由,多推辞几次吧。要不紧张,就不宜于太忙;宁可空下来自己静静的想想,念一两首诗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跟人出去,做成了习惯,也不会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谁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不是安排得严密,像你这样要弄坏身体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练,比你闲,你得向他们婉转说明。这一点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样,朋友们也并不怪怨我呀。

大照片中有一张笑的,露出牙齿,中间偏左有一个牙短了一些,不知是何道理?难道摔过跤撞折了一些吗?望来信告知,免我惦念。

我跟妈妈常梦见你回来,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来一两天,有一次我梦中还问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y[《幻想曲》]弹一遍给我听,“一定大不相同”,我说。

没工夫写长信的事,并非不可解决。你看我这封信就是分几次写成的,而我的忙也不下于你,你是知道的。

一切保重,时时把心理放松,千万勿紧张!

爸爸十月二十二日晨

[1]吴尚宗,傅雷曾任教上海美术专科学院的学生。

1954.11.23

聪,亲爱的孩子: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你为了俄国钢琴家兴奋得一晚睡不着觉;我们也常常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着觉。神经锐敏的血统,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常常劝你尽量节制。那钢琴家是和你同一种气质的,有些话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说每次练琴都要让整个人的感情激动。我承认在某些romantic[浪漫]性格,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无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艺术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时反而是一个大累!为了艺术的修养,在heart[情感]过多的人还需要尽量自制。中国哲学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让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动听众的感情,使他们如醉如狂,哭笑无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调度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一样不动声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艺术与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该记得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弹完了琴,看见听的人都流着泪,他哈哈大笑道:“嘿!你们都是傻子。”艺术是火,艺术家是不哭的。这当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这境界作为你终生努力的目标。罗曼·罗兰心目中的大艺术家,也是这一派。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里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o[艺术大师]也犯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处的音乐会,据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乐团体或是交响乐队来邀请的,因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欧洲各地的音乐节。你是个中国人,能在Chopin[肖邦]的故国弹好Chopin,所以他们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昨晚陪你妈妈去看了昆剧:比从前差多了。好几出戏都被“戏改会”改得俗滥,带着绍兴戏的浅薄的感伤味儿和骗人眼目的花花绿绿的行头。还有是太卖弄技巧(武生)。陈西禾也大为感慨,说这个才是“纯技术观点”。其实这种古董只是音乐博物馆与戏剧博物馆里的东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给后人作参考,本身已没有前途,改它干吗?改得好也没意思,何况是改得“点金成铁”!

楼伯伯到印度当访问文艺团团员去了,两月后方回来。国内正大闹《红楼梦》问题,批判俞平伯观点,与当年批《武训传》有同一趋势。

你各处音乐会的节目能随时寄些来,让我们高兴高兴吗?(不寄节目来,则望将作品写下,我在家替你作记录的。)只要你写个信封,在节目单上写上年月,及演奏情况,四五行即可。你一举手,我们得到的快乐已经是无可形容的了!

孩子,一切珍重!附照片,望保存,其中一张黄宾虹像尤其要留着。

爸爸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来信信封上的字,写小一些,免得名字被邮戳盖没。你穿过大礼服上台没有?脚上冻疮有没有?手上还需要涂石蜡油吗?

孩子,接到你的信,兴奋非凡,那种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甚至滚下泪来,你的进步,就是我们的光荣!我在这里默祷你的身心康健,但愿你多写信来,让我们同乐!

妈妈

1954.12.27

亲爱的孩子:

十八日收到节目单、招贴、照片及杰老师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长信(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简直来不及,不知欢喜了哪一样好!妈妈老说:“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兴奋了。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乐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荣幸]!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尽。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h[振奋]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firtprizeialway“luck”[头奖总是“碰运气的”]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巧]、pedal[踏板]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挂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comewithmaturity[成熟带来进步],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谁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thewort,hopeforthebet[做最坏的打算,期待最好的结果]。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还要打听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乐院院长)演奏,从头至尾都是拿出谱来拉的;我从前在欧洲从未见过,便是学生登台也没有这样的事;不知你在波兰见过这等例子吗?不妨问问人家。我个人总觉得“差些劲”。周伯伯前晌谈到朗读诗歌,说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浑成。我觉得这话很有见地。诗歌朗诵尚且如此,何况弹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诗,也有这经验。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着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贯,情绪更丰富。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作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再说,目前的看法,王国维的美学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际,王国维也是受批判的对象。其实,唯心唯物不过是一物之两面,何必这样死拘!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养气节、胸襟、目光;“通”才能成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观天的危险。我始终认为弄学问也好,弄艺术也好,顶要紧是humain[人(法语)],要把一个“人”尽量发展,没成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某某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这套话你从小听腻了,再听一遍恐怕更觉得烦了。

二十五日我刚把巴尔扎克的《于絮尔·弥罗埃》初译译完,加上修改、誊正等等,大概全部完成也要在二三月中。等你比赛结束时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下一部仍是服尔德的两个中篇。再下一部又是巴尔扎克,那要到明年年底完工的了。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parkling[闪耀的]。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你挣了这许多钱,应该小心处理。我知道你不会乱花,也没时间出外花钱;但理财不是你的擅长,究竟自己要警惕一些。想法积一点,将来买架好琴。你打听过没有,波兰一架好琴要多少钱?

我们最遗憾的是听不到你弹琴,没法在比赛时到波兰去。不知将来会有一天大使馆(或波兰文化部)把你的录音寄回来吗?妈妈已经说过好几次,等日后你回国,要到北京去接你,到北京去先听你弹琴。你看我们做着多少好梦啊!

前二月,昆明一个不相干的熟人(为了翻译问题)来信说,波兰代表团到昆明时也提到你。那么几年(不过四年!)前昆明一般朋友对你的热情和帮助也算没白费,他们心里一定会想:“我们没看错!也没白忙。”你这也算报答了他们的盛意。这样报答知己才是最有意义的!

克拉可夫音乐会的节目仍望寄来,招贴不一定要,以省航空费(或是把招贴作平信寄,就便宜多了,因为那是印刷品——节目仍要信里寄),一月份你还有别的演出没有?

最后,还要传令嘉奖你一件事:这次来信也报告了日常生活,我们特别有兴趣,而且也更加放心了。谢天谢地,波兰居然不太冷。不过你得防着正二月,在欧洲,正二月才是最冷的季节。

好了,下次再谈。这封信花了我一小时零十分。

祝你进步无疆,希望处处保重。

爸爸十二月二十七日

妈妈完全同意我的“家庭报告”,没时间再写了,她说。话也给我说完了。她只是左一声“开心呀”右一声“开心呀”!

告诉老师,说他的信收到了,谢谢他的affectionateletter[充满感情的信],外国人很重这种礼貌,别忘了。再代我祝他健康,稍迟再有信给他。再有机会时,把Eva[埃娃]地址写来!

多的钱应该存银行,自己不会办,可请熟朋友例如斯曼齐安卡,陪你去办;她有家庭,她自己不懂,家里人至少也能代你出主意。千万勿放在身边或箱内,究竟防着一些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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