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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实话孔子

夫子何人

要说孔子,得先知道他是什么人。

孔子是什么人?拿这问题问中国人,十有八九会说是“圣人”。孔圣人嘛,谁不知道?孟子就说得更明确,孔子是“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这话什么意思?鲁迅先生说除了翻译为“摩登圣人”,没有别的法子。(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但照我看来,如果搁到现在,大约也可以叫“文化超男”。

当然“摩登圣人”也好,“文化超男”也罢,都不是孟子的原意。孟子的原意,是“圣人当中最识时务的”。孟子说,圣人,有四种。伯夷,是“圣之清者”,也就是“圣人中最清高的”。伊尹,是“圣之任者”,也就是“圣人中最负责的”。柳下惠,是“圣之和者”,也就是“圣人中最随和的”。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就是“圣人中最识时务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孔子善于处世。孟子说,孔夫子的处世之道,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孟子·万章下》)。什么意思呢?就是该离开就离开,走得快快的;该待着就待着,待得长长的;该隐居就隐居,绝不贪图名利;该做官就做官,也不自命清高。总而言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很知道因时制宜,所以是“圣之时者”。

孟子这话可以讨论。孔子的选择,恐怕没那么自如,很多时候是不得已。这一点,读完本章就会明白。同样,圣人这个头衔,孔子也十有八九不会认同。孔子自己说得很清楚,“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只不过去世以后,管不着了,只能由着别人说。但倘若知道孟子称他“圣之时者”,则多半会怀疑是不是讽刺。

孔子不是圣人,是什么人?他老人家自己的说法,是普通人。《论语》一书中,孔子两次说到“吾犹人也”,一次在《述而》,一次在《颜渊》。就是说,我和别人差不多。或者说,我也是个人,与别人没什么两样。

那么,孔子是普通人吗?

是,至少原本是。孔子,名丘,字仲尼,尊称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活了七十三岁或者七十四岁(算法不同)。根据众多学者的研究,孔子的祖上本是宋国的贵族。而且追根溯源,还是商汤的后代。后来,孔氏家道中落,又受到权贵威胁,便迁到了鲁国,其实是移民。孔子本人,则生于鲁国,长于鲁国。就是说,他祖籍是宋,国籍是鲁。宋为商之后,鲁为周之后。孔子身上,有两种文化的交融。

移民到鲁国的孔家,已经没有了在宋国的风光。孔子的父亲叔梁纥(音核),只当过“县级干部”(邑宰),而且在孔子三岁那年就去世了。所以,孔子的童年,很苦;他的一生,也不顺。不过这种苦,这种不顺,反倒成全了孔子,使他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也就是说,孔子即便是圣人,那也是苦出来、逼出来的圣人。

这样说,有证据吗?有。据《论语·子罕》,有一个高官(太宰)曾惊异于孔子的学问,就去问他的一个学生:你们老师只怕是圣人吧(夫子圣者与),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才能(何其多能也)?这个学生马上就回应说:当然啦,老天爷原本就要我们先生当圣人,又让他多才多艺嘛(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孔子的这个学生,就是子贡。子贡,姓端沐,名赐,子贡是他的字。端沐,也有写成“端木”的;子贡,也有写成“子赣”的。这些写法都对,不算硬伤。子贡是卫国人,生于公元前520年,比孔子小三十一岁。此人的特点,是头脑灵光,能说会道。无论办外交,还是做生意,都得心应手。他和颜回、子路一样,是孔子最重要的学生。子贡在《论语》中出现的次数也很多(28次),仅次于子路(42次),排第二(并列第三的,是颜回和子夏,21次)。孔子的许多名言,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就是对子贡说的;孔子学说的一些重要特征,比如“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也是子贡总结出来的。如果他不是孔子的得意门生,这话就没资格说。

子贡与孔子的关系很亲密,也很随便,随便到孔子常常会调侃他。据《论语·公冶长》,有一次子贡问孔子:先生看我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你是个东西,是个器皿(器也)。子贡又问:是什么器皿?孔子说,瑚琏呀!瑚琏,是宗庙里的礼器,与簠簋同类,也有人说就是簠簋,总之是用来放米饭之类食品的,说白了就是饭桶。但用于宗庙,又很高贵,是既贵重又华美。那么,孔子说子贡是瑚琏,是什么意思呢?这就看我们怎么理解了。钱穆先生取其贵重华美,认为这是赞许子贡为“廊庙之材”(钱穆《论语新解》,下引均见该书,不再注明)。李零先生认为是有分寸的肯定,因为“瑚琏是重器,但不是最重要的器”(李零《丧家狗》,下引均见该书,不再注明)。李泽厚先生认为是有褒有贬,半开玩笑(《论语今读》,下引均见该书,不再注明),这个我比较赞同。我也认为孔子是半开玩笑。他的意思是:阿赐呀阿赐,你是一个“又贵重又华美的高级饭桶”。

孔子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敲打子贡。孔子带学生,有个特点:因材施教。有的学生要鼓励,有的学生要敲打。子贡就经常被敲打,因为子贡太聪明。一个人,如果太聪明,就容易自作聪明,也容易耍小聪明。这很危险,当老师的不能不敲打敲打。比方说,据《论语·宪问》,子贡喜欢“方人”。方,有人说是讥讽,也有人说是比较,其实一回事,就是子贡喜欢拿自己跟别人比。比较的结果,是觉得别人都不如自己,便难免讥讽。这就是卖弄聪明了。于是孔子就说:阿赐呀,你就那么优秀吗?(赐也贤乎哉)我就没那闲工夫(夫我则不暇)!的确,一个人,管好自己就行了,何必对别人说三道四,品头论足?

不过敲打归敲打,欣赏归欣赏,孔子其实是很喜欢子贡的。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去世七天前,子贡去看他。孔子说:阿赐呀,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啊!又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谁能继承我呢?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孔子这话,就有点托以后事的意思了。事实上子贡对孔子,也是忠心耿耿,情深谊长。孔子去世后,学生们都守丧三年,唯独子贡在墓前守了六年。后来,又力排众议,力挽狂澜,极力维护孔子的光辉形象。当时,社会上刮起了一股贬低否定孔子之风,而且都拿子贡来说事,说子贡比孔子优秀多了。子贡说:这是什么话!就像盖房子,我的院墙只有肩膀那么高,当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我们老师却是深宅大院,你们只怕连门都摸不着,哪里知道他老人家的深浅?别人再优秀,也只是丘陵而已;我们老师却是太阳和月亮,永远都不可超越!(《论语·子张》)实际上,孔子去世以后,尊奉孔子为圣人的“造圣运动”,就由子贡发起。太宰问他孔夫子为什么多能,他说“天纵之将圣”,并不奇怪。

然而孔子听说却不以为然。他说:太宰这些人能了解我吗(太宰知我乎)?我的童年是很苦的,很卑贱的(吾少也贱),所以会干许多脏活、累活、苦活、下贱活(故多能鄙事)。一个君子,能有这么多本事吗?不能吧!(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这话不好懂。什么叫“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个“多”,是“多才多艺”的多,还是“多能鄙事”的多?太宰问的,显然是前者(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孔子的回答,却显然是后者(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多能鄙事是不能算作多才多艺的。因此许多学者的解释,是认为孔子并不欣赏这个“多”。比如李泽厚先生的《论语今读》,就直接翻译为“君子需要这么多的技术吗?不需要”。

李泽厚先生的翻译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朱熹的注。朱熹认为,孔子虽然承认自己“多能”,却又特别说明那不过是一些下贱的技艺而已(所能者鄙事尔),不足为道,与圣不圣的也没关系(非以圣而无不通也)。据此,则孔子的话就可以这么理解:我因为少年贫贱,多少能干一些粗活。如果是真正的君子,会有这么多技术吗?不会的。

这当然也通。但这样一来,孔子的话,就不但答非所问(何其多能也),而且连多才多艺和自己是君子,也都否定了。这好像有问题。因此,我更赞成李零先生的解释:孔子认为“多能”这事,与是不是圣人没关系,与出身好坏也没关系。恰恰相反,就他个人而言,反倒正是少年时代的贫贱所造成。实际上,同在《论语·子罕》,就有孔子的一句话:“吾不试,故艺。”试,就是举用、出仕、做官。因此,孔子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被国家任用,所以才艺特多。多艺既因“不试”,多能岂非因为“贫贱”?

那么,“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怎么解释?原来这里说的君子,并非道德意义上的,而是阶级意义上的,指的是那些出身高贵、生活优越的贵族子弟。这也是君子一词的本来意义——“君之子”或“上等人”。这些人,饭来开口,衣来伸手,用不着亲自干活,哪会“多能”?穷人的孩子倒是早当家。因此,孔子的话就可以这样翻译:太宰这些人真能了解我吗?我的童年是很苦、很卑贱的,所以会干许多下贱活。那些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君之子),能有这么多本事吗?不能吧!(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的话如果能做这种解释,那我对他老人家真是要肃然起敬。许多人只知道孔子是大圣人,不知道他小时候是苦孩子。事实上,为了谋生,孔子当过季氏的家臣,看仓库,喂牲口,做会计,一步一步升上去,有机会就学习,终于自学成才,成为当时顶尖级的大学问家。而且,我认为,孔子做学问能够融会贯通,古为今用,很大程度上与他懂得民间疾苦,懂得世事艰难,曾经亲身实践有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一贯主张年轻人应该吃一些苦,甚至主张一个高中生考上大学以后,应该保留学籍,先去当一年兵,或者当一年农民。

其实,即便孔子的话不能这样理解,也很难得。因为当时他已经名满天下,否则太宰就不会那么问。然而,盛名之下的孔子,并没有接受“天纵之将圣”的哄抬和吹捧,反倒将“吾少也贱”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也就是说,他不但告诉我们他是普通人,还告诉我们他曾经是“贱人”。而且,尽管他瞧不起那些“鄙事”,却还是承认自己“多能鄙事”。这说明孔子是坦诚的,他愿意把真实的自我呈现出来。就凭这一点,我们将永远敬重他老人家。

孔子不拿自己当圣人,我们也同意。至少,得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思。不过,要说孔子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怕也不通。那么,他该是什么人?

学人。

孔子作为学人,有三大特点:好学、博学、活学。他的名言,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孔子说,他十五岁就“志于学”(《论语·为政》)。直到晚年,依然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可谓活到老,学到老。他还说,像他这样忠厚诚信的人,一个十户人家的地方就会有,却都“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可见孔子对好学的看重,还在忠信之上。这两个字,他只给过一个学生,那就是颜回。孔子曾两次对人说,自从颜回去世,就再没有听说有好学的人了。这两次,一次是对鲁哀公,一次是对季康子,两次都说“有颜回者好学”,都说“今也则亡”(《论语·雍也》《论语·先进》)。好学,太重要了!

孔子好学,学什么呢?什么都学,学无常师,多才多艺。据《论语·子张》,有一个卫国人(名叫公孙朝)曾经问子贡,说“仲尼焉学”?这话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要问仲尼先生的学问,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或者说,你的老师是孔子,孔子的老师又是谁?他这样问,可能是好奇,也可能是质疑。因为一个人如果学问很大,人们就会关心,他是什么学校毕业,师从何方神圣,几岁开始读经典,对这问题研究多少年了,等等。如果答不上来,他就会怀疑你是文化骗子。所以,正如李零先生所说,老师的老师是谁,有时是大问题。

然而孔子却恰恰是个没有老师,也没有学历和文凭,自学成才的。那么,子贡又怎么回答呢?子贡说:文王和武王留下的文化遗产(文武之道),并没有丢失(未坠于地),而是散落在民间(在人)。每个人都能在民间学习,只不过“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而已。文武之道既然遍地都是(莫不有文武之道焉),我们先生在哪里不能学习(夫子焉不学),为什么一定要有固定的老师、专门的传授呢(亦何常师之有)?

好一个子贡,回答得真是漂亮!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一个人,只要他有真学问,课上得好,你管他学问是从哪里来的,你又管他的老师是谁。难道一定非得是什么门什么派,才是正宗?我同意李零先生的观点:“学无常师,才叫大师。”因为只有学无常师,才能兼收并蓄,自成一家,也才能成为大师。何以谓之大?有容乃大。何以谓之师?可法曰师。因此,堪称大师的人,一定是博学多才、融会贯通,而且可以学习,可以效法的。

孔子就是这样的大师,他这个学人也不是专家型的。《论语·子罕》记载了一件事:有个村民(达巷党人)评论孔子,说是“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听说后,就对自己的学生说:那我做什么人?马车夫,还是射击手?还是做马车夫吧!(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这段话,历来也有两种解释。郑玄、朱熹他们的解释,是说达巷党人赞美孔子,说孔子这人太伟大了,六艺都通,没办法用一门学科来称他为专家。孔子自己谦虚,选择了地位最低的马车夫。我倒是更赞成杨伯峻、林语堂、李零等先生的解释。李零先生的解释见于何书,前面说过了。杨伯峻先生和林语堂先生的解释,则分别见于《论语译注》和《孔子的智慧》(以后引用这两位先生的观点,亦均见于以上两书,也不再注明)。按照这三位先生的解释,所谓“博学而无所成名”,或者是叹息,或者是讥讽。叹息的意思是:孔子博学是博学,可惜没有足以树立名声的专长。(杨伯峻的解释)讥讽的意思则是:孔子博学是博学,可惜样样都通,件件稀松。(林语堂的解释)李零先生也认为是讥讽,但认为孔子的回答很巧妙。李零先生说,孔子是拿马车夫和射击手做比方。射击手是只盯着一个目标,马车夫是到处跑。孔子选择马车夫,就是选择广博,不选择精专,也不在乎能不能当专家。看来,他老人家要是活在今天,就不会说学中文的怎么可以讲历史。

孔子是好学的,也是博学的。更重要的是,他的学问做得很活,不是那种死学问。他认为“三人行必有我师”(《论语·述而》),生活中处处有学问,跟谁学并不重要(亦何常师之有),重要的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卓有成效。那么,怎样才能把学问做活?两条:一是悟性,二是贯通。据《论语·公冶长》,有一次孔子问子贡:阿赐呀,你和颜回比,哪个更强些?子贡说:阿赐怎么敢比阿回?阿回听到一就能想到十(闻一以知十),阿赐顶多才想到二(闻一以知二)。这里有个细节请大家注意,就是孔子说到颜回和子贡,都是称名不称字(子贡名赐,颜回名回,字子渊)。子贡回答孔子的话,说到自己,说到颜回,也都称名。这就是“礼”。依礼,与长者、尊者说话,无论提到自己,还是同辈,都是只能称名的。所以孔子的问话,是“女(汝)与回也孰愈”;子贡的回答,则是“赐也何敢望回”。于是孔子说,是比不上(弗如也)。他还说:“吾与汝,弗如也!”这话什么意思?一种解释是:我赞成你的说法,你是比不上他。另一种解释是:我和你,都比不上。两种解释,都通。

孔子对颜回的评价,为什么这么高呢?就因为颜回有悟性。孔子做学问,最反对四种毛病,叫意、必、固、我(《论语·子罕》)。意,就是凭空想象;必,就是绝对肯定;固,就是固执拘泥;我,就是自以为是。这四种毛病,孔子都没有,今人都不少。原因之一,就是没悟性,一根筋,认死理,画地为牢,还死不开窍。

当然,光有悟性不够,还得贯通。据《论语·卫灵公》,有一次,孔子还是问子贡:阿赐呀,你认为我这个人,就是书读得多,又都记得住吗?(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贡惊异地说:是啊!难道不是吗?(然,非与)孔子说:当然不是(非也)!我是靠一个东西来贯通它(予一以贯之)。我认为,这是孔子治学箴言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要以为知识多、记性好,就一定是大学问家,还要看他有没有一以贯之的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是基本观点(看法),也可以是基本方法(逻辑)。但如果没有,则所谓学问云云,不过一地鸡毛。可惜,中国的学术界,多的就是鸡零狗碎,少的就是一以贯之。就连民间一些人,崇拜的也是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回字的四种写法他都清楚。三皇五帝,子曰诗云,甲乙丙丁,开中药铺。这样的人,能算知识分子吗?我看只能算字纸篓,或者王朔说的“知道分子”。

孔子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学问也不是这样的学问。这当然因为他少年贫贱,多能鄙事;又学无常师,自学成才。但也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的学问要有用。用在哪里?官场,社会。为什么?因为孔子的学问,主要是关于政治和伦理的。政治的要用于官场,伦理的要用于社会。没有用,也等于白搭。

那么,他用上了吗?

学而优则仕

孔子的学问要想用得上,只有一条路:做官。

孔子想做官吗?想。有多想?跃跃欲试,蠢蠢欲动,急不可待。据《论语·子罕》,有一次,还是前面说到的那个学生——子贡,忽然问他的老师:如果这里有一块美玉(有美玉于斯),咱们是把它藏起来呢(韫椟而藏诸),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卖了呢(求善贾而沽诸)?前面说过,子贡这人,很会做生意,是孔门弟子中唯一的大商人。孔子周游列国,据说就是他赞助的(当然只是据说)。现在时兴讲儒商,子贡便可算作祖师爷。因为他又有学问又有钱,还有官衔,是儒商中的顶级儒商。在商言商,所以子贡会有这话。

不过,孔门师生之间的对话,往往不能就事论事,只做字面理解。比如据《论语·学而》,有一次,还是子贡,问他老师:“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谄,就是低三下四,讨好巴结;骄,就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就是说,穷不傍大款,阔不耍大牌,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穷却快乐,富有也好礼。(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又问:《诗经》上说,要像对待象牙一样,仔仔细细地切磋(如切如磋);要像对待玉石一样,仔仔细细地琢磨(如琢如磨)。是这个意思吧(其斯之谓与)?孔子一听,十分高兴地说:阿赐呀阿赐,我可以和你谈诗了(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诉你前面的,就知道后面的。(告诸往而知来者)

这话听得我们一头雾水,这都是哪跟哪呀?原来,孔子的说法,确实比子贡的境界高。“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只是避免了“不应该”;“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提出了“该怎么样”。前者是对别人,后者是对自己。前者易,后者难;前者要求低,后者要求高。因此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精益求精。从前者到后者,是精益求精;从子贡到孔子,也是精益求精。子贡浮想联翩,举一反三,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夸他。

孔门师生之间的对话既然像打哑谜,不能就事论事,则子贡前面说的话,也就不是要做买卖,而是在打比方。子贡的问题很清楚:一个人才,一个士(美玉),是应该隐居呢(韫椟而藏诸),还是应该从政(求善贾而沽诸)?这个意思,孔子当然懂,便飞快地说:卖了吧,卖了吧!(沽之哉,沽之哉)我这正等着卖呢(我待贾者也)!

这里的问题是“贾”。贾,音古,商人的意思;也通价,价钱的意思。如果是后者,则孔子的“待贾”,就要读作“待价”,也就是在等好价钱。事实上待价而沽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但我更赞成许多学者的观点,所谓“待贾”,是在等好买主,即子贡说的“善贾”,也就是识货的人。当然,“善贾”也可以读如“善价”,即理解为好价钱。不过,宝刀赠烈士,货卖与识家。对于孔子来说,识货恐怕还是比价高重要。这当然也可以讨论,但不管怎么说,孔子一口气说了两个“沽之哉”,他急于从政的心情,已是跃然纸上。孔子既然都在“待贾”,则后世的读书人如果“待贾”,也不丢人。说他们“待贾”,也无贬意。认为待价而沽不清高,庸俗,其实是后世腐儒的看法,虚伪得很。

孔子的急于从政,还惹得他另一个学生不高兴。这个学生就是子路。子路就是仲由,子路是他的字,也叫季路(季是排行)。子路生于公元前542年,卒于公元前480年,比孔子小九岁。他是孔门中的老前辈,不但年龄大,而且辈分高。据李零先生考证,孔子三十五岁以前居鲁时,子路就跟了孔子,是“黄埔一期”。他在《论语》一书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是子贡,再次是颜回和子夏。实际上孔门弟子中最重要的也是这四个人。颜回是“学习标兵”,子夏是“文化传人”,子贡是“造圣运动”的领袖,但他们的辈分都比子路低。颜回和子贡是“黄埔二期”(孔子自齐返鲁后招收的学生),子夏是“黄埔三期”(孔子周游列国时招收的学生)。子路,实在要算作孔门弟子中的大师兄。

子路追随孔子时间最长,挨骂也最多。孔子对他,不仅是骂,而且常常是痛骂。倒不是孔子不喜欢子路,而是子路的脾气太坏。他这个人,用北京话说,叫“浑不吝”,也就是性子急,胆子大,脾气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水里火里不回头,是头犟牛。李零先生说他像李逵,有道理。李逵是什么样的呢?口无遮拦,经常挨骂。子路就是这样。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他可不管,非说不可。

现在就来看孔子怎么惹得子路不高兴。据《论语·阳货》,孔子曾经有过两次被人招聘做官的机会,一次是在公元前501年,另一次是在公元前490年。但是,这两次招聘都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招聘者是叛军。公元前501年那一次,是鲁国大夫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扰盘踞费邑谋反;公元前490年这一次,则是晋国赵简子的家臣佛肸(音毕西)盘踞中牟反赵。这两次,都是家臣反叛大夫,典型的犯上作乱,而孔子居然两次都想去(子欲往)。子路就不高兴了。子路这人直呀!一不高兴,那表情就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论语》的说法是“子路不说”(说,就是悦)。其实岂止是不悦,子路还有话说,而且话说得很难听。

子路说什么呢?第一次,子路说:没有地方去(末之也),也就算了(已),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种人那里(何必公山氏之之也)?第二次,子路的话就更不客气。子路说:过去,仲由曾经听先生说过(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出尔反尔当叛徒做坏事的人(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是不到他那里去的(君子不入也)。现在那家伙阴谋叛乱(以中牟畔),先生却要去帮他,请问怎么解释(如之何)?

这话问得一针见血,不要说孔子不好回答,就连我们这些旁观者,也替他老人家捏一把汗。于是后来那些尊孔的,就来帮孔子打圆场。有人说,孔子哪里是真想去,不过考验试探学生罢了。也有人说,孔子答应去,是因为心软、厚道,打算去了以后帮他们改邪归正。还有人说,帮助家臣反叛大夫,也就间接地帮助了诸侯,等于以毒攻毒。所以孔子虽然并不想去,却也不拒绝。子路浅薄,哪里懂得夫子的深意。

这就是曲意回护了。即便孔夫子,也未必领他们的情,因为孔子自己有回答。其实子路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前面说过,孔子是一个学人。照现在的理解,一个学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做学问,为什么要到处乱跑,又为什么那么想做官呢?

且看孔子如何回答。

第一次,孔子回答说:他们招聘我,难道是白招吗?(夫招我者,而岂徒哉)答案不言而喻:不能白招。怎么个不白招呢?讲条件。怎样讲条件呢?你要用我,就得依我的主张。依了孔子的主张又怎么样呢?孔子说,如果他们真的用我,我就把那个地方变成东周!(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后面我们还要讲到,回到东周,正是孔子为解决当时社会问题做出的设计。可惜,这个设计,一直没有机会去实施。现在机会来了,能不抓住吗?

这就是孔子急于做官的第一个原因:实施政治蓝图。

然而孔子的这个说法,好像并没有说服子路。第二次,子路的质疑更加激烈,简直等于指责孔子言行不一。孔子这回也急眼了。他说:不错,我是说过“君子不入”这样的话(然,有是言也)。可是,真正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薄(不曰坚乎,磨而不磷);真正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这意思也很清楚:我这回是到坏人那里去。但是,像我这样真正的好人,难道就会跟着变坏了吗?这当然也讲得通。不过,这只是回答了能不能去的问题,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去。不错,真正的好人,到了坏人那里也不会变坏。但是,你又何必要去呢?要知道,坏人并没有拿着刀子逼你去呀,就算不能严词拒绝,至少也能婉言谢绝吧!这就让子路想不通。于是孔子又进一步解释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这里说的匏瓜,是一种味道很苦的葫芦,只能挂着好看,不能吃。所以,孔子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难道就中看不中用,只能挂起来做摆设吗?

妙哉此言,这才是心里话。原来,孔子是一定要被人所用的。为什么呢?因为孔子的学问,首先是政治学,其次是伦理学。政治学也好,伦理学也好,都要实践。不实践,一点用都没有,一点价值都没有,而且也不知道那学问是对是错。怎么实践?做官。要推行政治主张,固然要做官;要实现道德理想,同样得做官。因为只有做官,才能教育人民,敦风化俗。更何况推行政治主张也好,实现道德理想也好,都需要时间,孔子岂能不急?

这就是孔子急于做官的第二个原因:实践学术主张。

孔子急于做官,还有第三个原因:实现人生价值。孔子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人的代表?士人,君子。士人是相对于庶人的,君子是相对于小人的。士人与庶人、君子与小人,有什么区别?孔子认为,士人和君子有人生价值,庶人和小人没有。所以孔子说,一个君子,如果“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那就“难矣哉”(《论语·阳货》)。“难矣哉”是什么意思?李泽厚先生说是“难办”,李零先生说是“难受”,总之是不行。孔子还说,一个士人,如果贪图安逸(怀居),那就不配称作士,谓之“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为什么呢?就因为士人和君子有人生价值,而要实现人生价值,就必须做事。

那么,士人和君子做什么事?两件事:一是做官,二是做学问。而且,最好是两件事都做,即“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这句话虽然是子夏说的,却很能代表孔子的意思,因为这就是他的理想——在读书与做官之间游刃有余。过去,人们常常把“学而优则仕”理解为书读得好,就能做官,或就去做官,这是不对的。因为这句话的前面,还有“仕而优则学”。如果“学而优则仕”是“书读得好就做官”,那“仕而优则学”是什么意思?是“官做得好就读书”吗?显然不通。其实,这里的“优”,不是优秀,而是优裕,即“有余”或“富余”。也就是说,做官而有余力,就治学;治学而有余力,就做官。一边做官,一边做学问,两边都不耽误。

这当然也不错。但如果做不到呢?首选什么?做官。在孔子看来,做官是最重要的,不做官则是可耻的。为什么最重要呢?因为做官是读书的目的。为什么不做官可耻呢?因为只有做官,才是士人和君子的正当职业;也只有通过做官赚的钱,才是士人和君子的正当收入。要知道,士人和君子也是人,他们也要谋生,要吃饭,要有钱用。钱从哪里来?非由天降,非由地生,只能去做官。种地是不行的,孔子瞧不起那些“鄙事”。孔子有个学生,就为这事很不讨老师喜欢。这个学生叫樊须,字子迟,所以又叫樊迟,比孔子小三十六岁,也是“黄埔三期”。此人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提出要学习种粮。孔子说:这事我不如老粮农(吾不如老农)。又提出学习种菜。孔子说:这事我不如老菜农(吾不如老圃)。樊迟一走,孔子就大骂这学生,说是“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显然,在孔子看来,干农活,当工匠,做生意,都不如读书做官。读书做官的是君子,其他都是小人。

咦,这就奇怪!孔子不是说过,他自己少年时代也“多能鄙事”吗?怎么又蔑视农工商了?对不起,“多能鄙事”那是过去。过去,孔子是“小人”,甚至是“贱人”。为了谋生,不能不干些“下贱活”。这些“下贱活”,也曾经让他从中受益。这一点,他也承认。但现在,他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君子”了。“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也就是“谋心不谋生”,岂能再去种粮种菜,挑个小担儿卖红薯?何况孔子还有一个观点,叫做“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也就是过去的事情不能纠缠,要紧的是面向未来。未来是什么?做官!做官!做官!

由此可见,孔子主张士人和君子做官,就像现在的国企改革一样,是要解决两个问题: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人往哪里去?往政界去。钱从哪里来?从俸禄来。所以必须做官。为了做官,孔子曾经放言,说是如果有人用他来治国或者齐家,则“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期,音基。从今年这个月到明年这个月,叫“期月”,也就是整整一年。孔子的意思很清楚,只要让我做官,保证“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获成功”,简直就像现在的某些医药广告。

孔子还为自己的学生做宣传。据《论语·雍也》,有一次,鲁国大夫季康子向孔子征求意见,问他的学生谁可以出来做官。季康子先问子路,再问子贡,再问冉有。子路和子贡,前面说过了,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冉有。冉有,名求,字子有,生于公元前522年,比孔子小二十九岁,“黄埔二期”的。他也是孔子的重要学生,特点是行政能力强,还善于理财,最适合做财政部长。孔子的回答,是他们三个都不成问题。子路果敢决断(由也果),子贡通情达理(赐也达),冉求多才多艺(求也艺)。从政治国,绰绰有余,做个官算得了什么呢?(于从政乎何有)可见,只要有机会,他不但推销自己,也推销学生。

好家伙,这就简直是官迷心窍了。自己想做官,也主张学生做官,还认为读书的目的就是做官。当年批判他“读书做官论”,不算冤枉。

那么,孔子是“官迷”吗?

不是。为什么呢?两个原因。第一,孔子虽然很想从政,准备从政,急于从政,却并非见官就拜,是官就做。孔子做官,是有原则、有底线的,这就是必须“邦有道”,也就是政治清明。孔子说得很清楚:“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谷,就是官员的俸禄。古代以谷米为俸禄,相当于现在的工资、薪水。所以这话的意思就是:国家政治清明,可以出来做官。国家政治黑暗,也做官领薪水,就可耻。孔子又说:“天下有道则见(现),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这意思也很明白。天下太平,就出来工作(见);不太平,就当隐士(隐)。国家政治清明,你还穷兮兮、赖兮兮的,没有财富(贫)也没有地位(贱),可耻!国家政治黑暗,你却荣华富贵,飞黄腾达,更可耻!

这样一说,我们就清楚了。出不出来做官要看政治状况。为什么要看政治状况?因为政治状况不好,理想不能实现,自身也不安全。所以在孔子那里,做官是重要的,却不是唯一的。这是孔子的第一条原则。

第二条原则,就是你再想做官,再想赚钱,再想富贵,也必须“取之有道”,不能采取不正当手段。在《论语·里仁》,孔子说,发财和做官(富与贵),这是人人都希望的(是人之所欲也)。但如果必须采取不正当手段去得到(不以其道得之),君子就宁肯不要(不处也)。贫穷和卑贱(贫与贱),这是人人都厌恶的(是人之所恶也)。但如果必须采取不正当手段去躲避(不以其道得之),君子就宁肯不躲(不去也)。这里的第二个“不以其道得之”好像有点问题,杨伯峻先生认为应该是“不以其道去之”。这个也不必去管他,反正孔子的意思就是,追求富贵也好,躲避贫贱也好,都必须采取正当手段。

孔子这段话很重要,也很有意思。他虽然强调“道”,却也不回避“欲”。“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但“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不去”。这可真是既坚持原则,又实话实说,不唱高调,可谓真君子!可惜后世许多人,却只承认后半截,不承认前半截;或者只强调后半截,不强调前半截。这是不全面的,也不是孔子的原意,更不是孔子的理想。孔子的理想,是天下有道,读书做官,富贵荣华。身处乱世,隐居民间,安贫乐道,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士之为士,就是要做事。不做事,又何以为士?既然做了事,则富也好贵也罢,又有什么不能要的?至于世道不好,做不了官,那只能怪运气。想,还是可以想的。当然,不想也是每个人的自由。当真不想的,是真隐士。最怕的是心里特想,嘴上又不承认。这是什么?是伪君子。

伪君子是孔子不喜欢、不赞成的,我们也不喜欢、不赞成。

现在我们知道孔子为什么想做官了。一是为了实施政治蓝图,二是为了实践学术主张,三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这才有他所谓的“读书做官论”。问题是,做官并不容易,得会才行。不会,也白说。

那么,孔子他会做吗?

君子固穷

现在看来,孔子大约也是会做官的。对于这件事,他是“三有一懂得”,即有准备,有想法,有策略,懂政治。我们读《论语》,会发现多次有人问政,孔子都有回答。比如《论语·颜渊》,就有子贡问政,子张问政,齐景公问政,季康子问政;《论语·子路》,则有子路问政,仲弓问政,子夏问政,叶公问政。问政的人,有执政者,也有学生,孔子都对答如流,留下了许多治国的名言,比如“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比如“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等等,都是。可以说,孔子为他的从政做了充分的准备,而且是“时刻准备着”。

孔子也有想法。为了这些想法,子路还顶撞过孔子。这事可能发生在卫出公五年(公元前488年),即孔子六十四岁、子路五十五岁那年。这年,卫国的国君卫出公准备聘用孔子。据《论语·子路》,子路听说后,就去问他老师:卫君正等着先生去实现政治主张(卫君待子而为政),先生的第一件事准备干什么(子将奚先)?孔子说:那一定是“正名”吧(必也正名乎)!子路马上就表示不以为然。子路说:先生真有这想法吗(有是哉)?那也太迂腐了吧(子之迂也)!干吗非得正名(奚其正)?孔子一听,勃然大怒说:仲由!你也太野蛮、太粗鲁、太放肆了!(野哉由也)一个君子,对自己不懂的事情,是应该保持沉默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你怎么信口开河!

看来,至少从子路开始,说直话的就不讨人喜欢。于是六十四岁的先生,就开始教训他五十五岁的学生。孔子告诉子路,正名是极其重要的。孔子说,名分不正,言语就不能顺畅(名不正,则言不顺);言语不顺畅,事情就不能成功(言不顺,则事不成);事情不成功,礼乐就不能复兴(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复兴,刑罚就不能得当(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得当,老百姓就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措〕手足)。孔子的意思也很清楚:正名,难道是小事?

正名为什么重要?因为这是孔子的施政纲领,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什么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名分来做人做事。这就先要“正名”。正了名,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都守规矩,不胡来,社会就有序,天下就太平。所以孔子对子路说,规定了一种名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能说出来;说出了这个道理,也就一定能够做到。这就叫“名之必可言”而“言之必可行”。(《论语·子路》)

那么,孔子在卫国正名了吗?如果正了名,他成功了吗?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孔子在卫国只待了四年,卫出公九年(公元前484年)时就离开了。据《左传·哀公十一年》,当时孔子是一言不合,叫人套上车子就走(退,命驾而行)。走的时候还说:鸟是可以选择树的,树还能选择鸟吗(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看来他是碰了钉子。

忠实而莽撞的子路倒是留在了卫国(也可能在鲁、卫两国之间往返),而且在卫出公十三年(公元前480年),体面地牺牲在卫国的动乱中。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当时子路被人用戈击断了冠缨。冠缨断了,冠就戴不住。子路说,君子即便死,也不能免冠(君子死,冠不免),便一面用双手系着冠缨,一面被人砍成了肉泥。据《礼记·檀弓上》,孔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痛不欲生,立即吩咐厨房倒掉所有已经做好的肉酱。

孔子对于做官或者从政,有准备,有想法,也有策略。他的观点,是官要做,命更要保;原则要坚持,身体不能吃亏。怎么做呢?孔子的办法,首先是“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论语·泰伯》),其次是“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第一段话当中的“危”,当然是危险的意思。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就是危险的国家不去,动乱的国家不待。第二段话当中的“危”,有多种解释,杨伯峻、李泽厚等先生都译为“正直”,我同意。孙,读如逊,意思也是逊。所以,这话的意思就是:国家政治清明,就说话正直,行为也正直(危言危行)。国家政治黑暗,行为还是要正直,说话就得谦虚谨慎(危行言孙)。行为为什么要正直呢?因为行为不正直,就不是君子了。说话为什么要谨慎呢?因为说话不谨慎,惹毛了那些不讲道理的执政者,他们就把你“喀嚓”了。违心的事不能做,惹事的话不能讲,这就是孔子的原则。这让我想到了康德的主张:一个人所说的必须真实,但没有义务把所有的真实都说出来。两位圣哲之言,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孔子很欣赏卫国的大夫宁武子。孔子说,宁武子这人不简单呀!他是“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也就是说,国家政治清明,宁武子就聪明;国家政治黑暗,宁武子就糊涂。他的聪明,我们或许比得上。他的糊涂,我们就比不上了。一个聪明人,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呢?很简单,装糊涂呗!事实上,愚不可及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只不过意思变了。

卫国的另外两位大夫,史鱼(史鰌,字子鱼)和蘧伯玉(蘧音渠),孔子也很欣赏。史鱼是“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蘧伯玉则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也就是说,无论政治状态如何,史鱼都一如既往地像箭一样直(如矢)。蘧伯玉呢?则是在清明的时候出来做官,黑暗的时候把本事藏起来(卷而怀之)。这两种态度,孔子也都赞成。为什么赞成史鱼呢?因为正直是君子的基本品格。为什么赞成蘧伯玉呢?因为孔子的主张,是“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国家政治黑暗,你不把本事藏起来,人家逼你出来做官,可怎么办?

孔子欣赏的人,还有他的学生南容,也就是南宫适(适音括,也写作括)。南宫适是鲁国人,生卒不详。他的情况,是“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也就是说,国家政治清明,他保官;国家政治黑暗,他保命(李零《丧家狗》)。这样的人,孔子也喜欢,还把自己哥哥孟皮的女儿嫁给了他。

其实孔子自己,也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书呆子。他不但善于为人处世,应付权贵也有一套。比如孔子四十多岁住在鲁国的时候,鲁国的政治状态是不怎么好的。朝政先是被三家大夫把持,后来又被其中一家大夫的家臣阳货(也叫阳虎)把持。什么叫家臣?就是大夫之臣。家臣的任务,是帮助大夫打理采邑(齐家)。大夫的任务,则是帮助国君治理国家(治国)。国,是国君的。家,是大夫的。家臣只是大夫的助理,大夫也只是国君的助理。现在,国政居然被家臣把持,这就是礼坏乐崩,君臣错位,典型的名不正言不顺,双重的胡作非为了。孔子当然不愿意合作。

可惜一个人做不做官,并由不得自己。孔子对于阳货,也只能“惹不起,躲得起”。据《论语·阳货》,阳货执政时(估计就是鲁定公五年,即公元前505年),很想要孔子出来做官,也很想让孔子来拜访自己。孔子不去,阳货就送给孔子一只乳猪(应该是蒸熟了的,而且是派人送去的)。按照当时的礼节,孔子应该上门道谢。这下孔子难办了。他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便“时其亡也,而往拜之”。时,通伺,意思也是伺。也就是说,故意挑了个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回拜,没想到在路上撞个正着(遇诸涂),被阳货数落了一通。阳货说:你过来,听我跟你说!(来!予与尔言)国家混乱不堪,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能够算作“仁”吗?(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孔子不吭气。阳货便自己说:不能!又问:明明喜欢做官,却一再错过机会,能够算作“智”吗?(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孔子又不吭气。阳货又自己说:不能!然后阳货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年龄不饶人呀!(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意思是你看着办吧!孔子没办法,只好假装答应出来做官。(诺,吾将仕矣)当然,孔子并没有当真去做,马上去做。他出仕,是在阳货离开鲁国之后。

阳货为什么一定要孔子出来做官呢?不清楚,大约是要搞“名人效应”。这也是历代统治者,尤其是那些僭主、权臣的惯用手段。比如后来的曹操,就网罗了诸如孔融之类的名流,来给自己撑台子、撑门面。阳货要孔子做官,或许有这意思。

其实,孔子还真不是中看不中吃的葫芦瓜(匏瓜),他老人家也是懂政治的。这可以用《论语·季氏》中的一个故事来证明。前面说过,孔子所在的鲁国,政治状态是不怎么好的。国君被大夫架空,大夫又被家臣挟持。鲁国的大夫中,势力最大的是季孙氏。阳货,就是季孙氏的家臣。孔子也做过季孙氏的家臣。季孙氏的当家人,先后有季武子、季平子、季桓子、季康子。阳货犯上作乱,就是在季桓子的时代。不过阳货的图谋后来并没有得逞。所以鲁国的政权,还是落在季孙家族手里。

大夫势力太大,国君当然不愿意。所以,季孙氏与国君的矛盾很大,双方都想设法干掉对方。于是,到了季康子执政的时候,他就想出了一个削弱国君的办法——攻打颛臾。颛臾(音专鱼),在今山东省平邑东,是一个风姓的古国,很小。按照当时的制度,方圆不到五十里的小国,不能直属天子,只能依附于大国,叫“附庸”。(请参看《孟子·万章下》)颛臾就是鲁国的附庸。季康子为什么要打颛臾呢?待会我们就知道了。

季康子打算攻打颛臾,这是大事。于是,在季康子手下做事的两个学生,就去报告孔子。这两个学生,一个是子路,还有一个是冉有。冉有长于政治,善于理财,当时的职位是“季氏宰”,也就是季康子的大管家。子路,也在季康子那里做事。不过,冉有和子路虽然是季氏家臣,有事还是要向孔子汇报。于是,冉有牵头,子路跟着,去见孔子。

孔子听说后,就批评冉有了。孔子说:阿求,这难道不该归罪于你吗(无乃尔是过与)?颛臾,那是我们鲁国存亡与共的藩属呀,为什么要去攻打(何以伐为)?冉有说:这是老板的意思(夫子欲之),我们两个都不同意(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一听,就知道冉有是忽悠,便反唇相讥说:老板要犯大错误了,你们都不管,要你们这些助理干什么?冉有只好又说:颛臾的势力不小了,离老板的封邑又近。(固而近于费)现在不拿下,只怕对子孙后代不利。(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说:阿求!君子最痛恨的,就是装腔作势不说实话。明明是自己有想法,还要找托词。你们说忧患,那我就告诉你们是什么忧患吧!依我看,你们老板的忧患,恐怕“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萧墙,就是宫内的小墙或者屏风。人臣见人君,看见它便肃然起敬,因此叫萧墙(肃墙)。所以,孔子这话的意思就是:季孙氏真正害怕的,并不是颛臾,而是国君。祸起萧墙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

孔子这话,击中了季康子的要害,也说明孔子很懂政治。实际上,季康子要攻打颛臾,就是害怕将来鲁君收拾他们的时候,颛臾会帮忙,这才要先下手为强。那么,季康子后来攻打颛臾了没有呢?不清楚,因为史无记载。但孔子因此而发表的一些政见,却流传千古。孔子对冉有和子路讲:我孔丘听说,诸侯也好,大夫也好,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为什么呢?因为“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如果能够做到这三条,则本国人安居乐业,外国人心悦诚服,就不会有忧患。自己的事情搞不掂(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却去琢磨发动内战(谋动干戈于邦内),怕是不行吧!

这段话很有名,问题也不少。许多学者都认为,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应该是“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贫和寡,错位了。这个说法有道理。什么是“贫”?就是贫困。什么是“寡”?就是稀少。贫困,是经济问题,稀少,是人口问题。均,是均衡;安,是安定。因此,孔子这话的意思就是:执政者应该忧患的,不是经济贫困,而是分配不均;不是人口稀少,而是人心不安。人心不安,人再多,又有什么用?分配不均,钱再多,又有什么用?还是要闹事,恐怕闹得还更凶。相反,均衡,就不怕经济贫困;和睦,就不怕人口稀少;安定,就不怕政权危险。这就叫“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孔子这话,不少人听了很受用,还不时拿来说事,甚至用来主张“吃大锅饭”,平均分配。其实孔子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他的“均”,不是均匀,而是均衡。所谓均衡,就是按照不同的身份、地位、级别、名分来分配,即康有为《论语注》所谓“各得其分”。具体地说,就是级别最高的分配最多,级别最低的分配最少,既不能僭越,也不能弄得底层一点没有。儒家是主张等级制的,所以才先要“正名”,以便“按名分配”。至于“大家一样”的平均主义,对不起,那是墨家的主张,不是儒家的。

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在这里讨论了。现在的问题是,孔子一门心思想做官要从政,而且有准备,有想法,有策略,还懂政治。那么,他当上官了吗?

可以说当上了,也可以说没当上。孔子做过官的国家,一共三个:鲁、卫、陈。鲁国的官做得最大,一度以大司寇(公安部长)的身份摄行相事,但时间很短。从做中都宰算起,前后只有四年。在卫国做官时间最长,先后两次,加起来七年(卫灵公三年,卫出公四年)。在陈国就只有三年。做什么官,也不清楚。这样算下来,孔子做官的时间,共十四年,占他成年后生命的四分之一多。孔子到过的国家,除了鲁、卫、陈,还有周、齐、宋、曹、郑、蔡、楚。他做过官的国家,约占他所到国家的三分之一。看来,他是做官的时间少,碰钉子的时候多。更何况,即便做了官,他做官的三个目的(实施政治蓝图,实践学术主张,实现人生价值),也一个都没达到。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地离开。在鲁国,在他国,都如此。

这样一路钉子碰下来,结果是子路发脾气,孔子发牢骚。孔子六十一岁那年(公元前491年)曾经到陈国做官,六十三岁那年(公元前489年)离开陈国去蔡国,半路上被人围困,断了粮,一行数人都饿得爬不起来,当时子路就发脾气了。据《论语·卫灵公》,子路“愠见”,对孔子说:“君子亦有穷乎?”这里要说明一下。穷,是没路走,不是没钱用。在古代,没钱用叫“贫”,有钱用叫“富”;没地位叫“贱”,有地位叫“贵”;没出路叫“穷”,有出路叫“达”。达,就是通畅;穷,就是困窘。穷与达相对应,贫与富相对应,贱与贵相对应。贵贱、贫富、穷达,是三组概念。愠见,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把“见”解释为见面的见,则“愠见”就是气冲冲地去见孔子。一种是把“见”解释为表现的现,则“愠见”就是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总之,子路怨恨地对孔子说:君子也会走投无路吗?

子路发脾气,孔子怎么说?孔子说,君子当然也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君子固穷),但君子不像小人,一遇到这种情况,就歇斯底里,胡作非为(小人穷斯滥矣)。很显然,孔子这话是批评子路,也是给自己和学生们打气。是啊,君子任重道远,岂能指望一帆风顺?因此“君子固穷”。问题是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也不能自甘堕落,不能没了君子风度。这叫什么?这叫倒驴不倒架。

其实孔子也是有怨气的,而且还被别人看出。那是孔子在卫国时的事情。据《论语·宪问》,有一天孔子在室内击磬,门外有个挑草筐的汉子听见了。汉子说,击磬的这个人有心事呀(有心哉,击磬乎)!听了一会又说:你这样乒乒乓乓地敲,也太俗气了吧!(鄙哉,硁硁乎)你那点心思,不就是抱怨人家不了解你吗?(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水深,就穿着衣服过河;水浅,就撩起衣服过河嘛!(深则厉,浅则揭)这话什么意思?李零先生的解释是:世事的深浅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非得死乞白赖要别人理解你?孔子听了只好说:他说得如此果决,我就无话可说了。是啊,说什么呢?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啊!

孔子有怨气,也发过牢骚。据《论语·公冶长》,有一天孔子忽然大发感慨:我的主张行不通呀(道不行)!真想坐只木筏子,到海上去漂泊。(乘桴浮于海)跟着我走的,也就是阿由吧?(从我者,其由与)子路听说,喜出望外,心想自己真是老师的得意门生。老师漂洋过海,不带别人,就带我。没想到孔子接着又泼了一瓢冷水,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这句话也有多种解释。一种解释是:子路这人也太勇敢了,这就不可取。(杨伯峻的解释)另一种解释是:子路倒是比我还勇敢,可惜找不到做木筏子的材料。(李零的解释)我比较倾向于李说。前面说过,子路和孔子的关系,有点像李逵和宋江。他口无遮拦,常常挨骂,很像李逵。忠心耿耿,近于盲从,也像李逵。老师说到哪里去,他连想都不会想,就会跟着走。孔子说“从我者,其由与”,是事出有因的。可惜“乘桴浮于海”,只不过说说而已。子路当了真,孔子哭笑不得,又不能说穿,就只好打圆场,说是“无所取材”(找不到做木筏子的材料)。

海外,其实是去不得的;海内,则徒然让人伤心。这就是孔子的状况。

那么,他该怎么办?

头号教书匠

好在孔子想得通。不能从政,那就为政。

什么叫“从政”,什么叫“为政”?从政,就是实际做官;为政,就是影响政治。其实为政一词的本义,是从事政治。据《论语·为政》,有人曾经问过孔子:“子奚不为政?”这话直译过来,就是“先生为什么不从事政治”。其实他的意思,是“先生为什么不出来做官”。孔子怎么回答呢?孔子说,《尚书》不是说了吗,要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把这风气推行到政治上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这就是从事政治呀(是亦为政),还要怎样才算从事政治(奚其为为政)?于是,为政这个词,在《论语》中就有了特定的含义,即不但是参与政治,也包括影响政治。只要能够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就是从事政治,也就是为政。做不做官,倒不一定。

实际上孔子一天都没离开过政治。前面说过,朝廷有什么事,那些在朝的学生是会报告孔子的。比如季康子打算攻打颛臾,冉有和子路就到孔子那里去请示汇报。这可能是规矩,可能是习惯,也可能是要向先生讨教,或者希望得到先生的支持。总之,做官的学生经常会向不做官的先生汇报工作。据《论语·子路》,有一次,还是冉有,也就是当季孙氏大管家(季氏宰)的那个,下班回来见孔子。孔子问他:怎么这样晚(何晏也)?冉有说,有政务(有政)。孔子说:是事务吧(其事也)!如果有政务,我虽然不在朝(虽不吾以),也会知道的(吾其与闻之)。可见,孔子即便不从政,也能为政。

这就好像有点问题,因为孔子还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话。这话在《论语》中记载了两处,一处在《泰伯》,一处在《宪问》,好像与“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矛盾。其实“不谋其政”的关键词,是“谋”。谋,就是谋划,即进入操作层面。不谋其政,就是不越位操作,也不超出自己的权限来考虑政事的处理,但不等于不“思”(关心政治),不“施”(影响政治),不“为”(参与政治)。所谓“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怎样才能参与政治或者影响政治呢?

也有两个办法,一是游说君主,二是教书育人。游说的对象,包括国君,也包括执政的大夫。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和李零先生《丧家狗》,公元前517年,即孔子三十五岁那年,他到过齐国。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岁),到公元前484年(孔子六十八岁),周游列国十四年。出国的目的,一是从政,二是为政。也就是说,如果有可能,孔子希望能在某个国家做官,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如果做不了官,则希望能够游说执政者,推销自己的政治主张。所以我说,孔子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会上《百家讲坛》,或者在网上开博客。这实在比东奔西走到处游说效率高多了。

孔子第一次出国,见了齐景公;第二次出国,在卫灵公、陈湣公、卫出公那里做过官,见过楚国的叶公,还打算见赵简子和楚昭王。但孔子的官做得并不开心,事也办得不顺。据《史记·孔子世家》,齐景公想用他,被晏婴拆台;楚昭王想用他,被子西拆台。齐景公原本是要把尼谿(尼溪)之田封给孔子的,晏婴如此这般一说,齐景公就变了卦,对孔子就敬而远之了(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后来干脆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回去。齐景公的做法也很绝。他先是谈待遇,说季孙氏那样的薪水寡人可是开不了。然后是找借口,说寡人老朽,没法用先生(此事《论语·微子》也有记载)。孔子只好回国。同样,楚昭王原本是要封给孔子七百里地的,子西头头是道一说,楚昭王就变了卦,孔子也只好离开楚国。晏婴和子西为什么要挡横呢?兹事体大,我们以后再说(见本书第五章第一节)。总之,孔子转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出路。这可真是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难怪有个郑国人要说他“累累若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本国让他痛心,别国让他伤心,孔子岂非丧家?

从政不如意,为政碰钉子,孔子还有路吗?

有。什么路?育人。换句话说,就是把自己的学生培养出来,让他们去从政、为政,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仍据钱穆先生《孔子传》,孔子授徒设教,应该是在他三十岁那年(公元前522年);而据李零先生的研究,孔子招收的学生,可以分为三批。第一批是在他三十五岁之前,住在鲁国的时候。第二批是在他五十四岁之前,自齐返鲁后。第三批是在孔子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之间,周游列国之时。这三批学生,我分别称之为“黄埔一期”“黄埔二期”和“黄埔三期”。此外还有年代不可考和不见于书传的,一大堆。

这样算下来,孔子的学生一共有多少?很多。历史上的说法,是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等于一个人又办北大又办清华。这还是在册的,此外还有编制外的。比如陈亢(音刚),我怀疑就是“编外粉丝”。陈亢,字子禽,生于公元前511年,比孔子小四十岁,陈国人。他在《论语》中出现三次,三次都是提问题,一次问孔子的儿子孔鲤,两次问孔子的学生子贡。问子贡的两次,一次记载在《子张》,是他问子贡:先生对仲尼恭恭敬敬(子为恭也),难道他老人家真比先生您强吗(仲尼岂贤于子乎)?这口气,很不像孔子自己的学生。其结果,当然是被子贡驳回,说他老人家生得光荣,死得可惜(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得上的(如之何其可及也)?还有一次记载在《学而》,是他问子贡:孔夫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知道这个国家的政治状况(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是他自己问来的(求之与),还是别人告诉他的(抑与之与)?子贡说:这些情况,是靠他老人家的温和、善良、恭敬、简朴和谦让得来的。(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也就是说,正因为我们老师为人好,所以大家都乐意把情况告诉他。至于是他老人家主动问,还是别人主动说,并不重要。从这段对话看,陈亢也不像孔子的学生。

问孔鲤的一次记载在《论语·季氏》。孔鲤,字伯鱼,生于公元前532年(孔子二十岁时),卒于公元前483年(孔子六十九岁时)。陈亢比孔子小四十岁,比孔鲤也小了一辈,因此称孔鲤为先生。陈亢问孔鲤:先生您在老先生那里,也听到过一些什么特别的教导吧?(子亦有异闻乎)这意思很清楚:你爸当老师,你又是他的独生子,总该吃过小灶的。孔鲤回答说,也没什么特别(未也)。接下来,孔鲤讲了两件事。他说有两次,父亲大人“尝独立”,他自己“趋而过庭”,被叫住问了话。趋,就是小步快走,表示恭敬的意思。庭,则是建筑物台阶前的空地,即院子。也就是说,有一天,孔子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孔鲤恭恭敬敬迈着碎步从他面前走过,结果被孔子叫住。孔子问他,学诗了吗?孔鲤回答,还没有。孔子说,不学诗,就不会说话。(不学诗,无以言)于是孔鲤“退而学诗”。又一天,孔子又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孔鲤又恭恭敬敬迈着碎步从他面前走过,结果又被孔子叫住。孔子问他,学礼了吗?孔鲤回答,还没有。孔子说,不学礼,就不会做人。(不学礼,无以立)于是孔鲤“退而学礼”。然后孔鲤告诉陈亢:我听到的,就这两条。(闻斯二者)结果陈亢非常兴奋,说我只问一个问题,就得到了三个答案:知道了诗,知道了礼,还知道君子要疏远自己的儿子。这口气,不但像粉丝,而且像媒体。

孔子的学生和粉丝这样多,他“招生”的时候有选择、有条件吗?或者说,孔门之中,有准入制度或准入标准吗?

许多人认为没有。因为孔子有两句名言,一句叫“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还有一句叫“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束脩,就是十条干肉。因此,不少人认为,只要交十条干肉,就能成为孔子的学生。身份地位、地域种族等等,都不是问题。后面这一点,差不多也是学术界的共识。比如杨伯峻先生就把有教无类这句话,翻译为“人人我都教育,没有区别”。李泽厚先生也把这句话翻译为“教学生不要分类别”,而且认为孔子能打破族类界限,实乃重大进步。

其实这里面有许多问题可以讨论。首先,束脩,或者十条干肉,是见面礼,不是学费。而且,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听先师吴林伯先生说,束脩一语双关,还表示愿意接受约束和修理。显然,条件也还是有一点的,那就是要表示拜师的诚意。何况有所教诲,也不一定就是收为学生。回答他一些问题,也可以说是“吾未尝无诲焉”嘛!

其次,有教无类也未必是“无类而教”,即不分类别(身份地位、地域种族)地进行教育。实际上,要弄清楚什么叫有教无类,得先弄清楚“有A无B”这种句式。这种句式在汉语中有四种意思:一,只有A,没有B,比如有勇无谋、有名无实;二,有A,没有非A(B),比如有增无减、有过之无不及;三,既有A又没有A,比如有意无意、有一搭没一搭;四,如果有A,就没有B,比如有备无患、有恃无恐。“有教无类”属于哪一种呢?第一种不对。因为教与类不像勇与谋、名与实,是矛盾对立的两面。第二种也不对,理由同上。第三种更不对。能选择的,只有第四种,即“有A则无B”。比方说,有备则无患,有恃则无恐。同样,有教则无类。所谓“有教则无类”,就是说,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贤,有的不肖。但通过教育,却可以消除这些差别。这就叫“有教则无类”,简称有教无类。可见有教无类是教育的结果,不是前提。这个观点,是谢质彬先生在1989年第11期《文史知识》提出来的,我同意。

通过教育来消除差别,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构想。因此,说孔子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一点也不过分。可惜孔子并不能把全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都予以消除,这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教好自己的学生。

于是我们要问:孔子招学生,都教些什么,又怎么教?

孔子的教学,有四教、四科之类的说法。四教,就是“文、行、忠、信”(《论语·述而》),也就是历代文献(文)、社会实践(行)、道德修养(忠)、行为准则(信)。四科,则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文学不是诗歌、小说、散文,是熟悉文献;言语,则是能言善辩。德行和政事就不用解释了。总之孔子的学问,一是道德,二是政治。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国计民生、通商贸易,他都不关心。这是孔子的局限。

所以孔子教学生,主要也就两条:一是做官,二是做人。怎么教?主要也是两条:一是答问,二是讨论。答问的记录,《论语》中有很多。问孔子的人,有学生,也有别人。问的问题,也主要是做官和做人。我统计了一下,《论语》书中,孔子回答得最多的问题,是政治(包括做官、事君、为政),19次。其次是问对某个人的评价,12次。再次是问仁,9次。又再次是问礼,5次;问孝,3次;问君子,3次;问士,2次。其余,如问友、问知、问明、问达、问行、问好恶、问做人、问成人,也都可以归入问仁问孝一类。有人问过军事,孔子的回答是他不懂,没学过(《论语·卫灵公》),也有人问过鬼神,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论语·先进》)。这两个答案,都等于拒绝回答。拒绝回答当然也是回答。答案就是:这些问题我没兴趣。感兴趣的,只有政治学和伦理学。

其实即便是问文学,孔门师生也能扯到政治伦理上去。比如子夏向孔子问诗,两个人之间的问答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子夏,就是卜商,生于公元前507年,比孔子小四十四岁,“黄埔三期”的,也是孔子的重要学生之一。据《论语·八佾》,有一次子夏问:《诗经》上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什么意思呀(何谓也)?这话的前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见于《诗经·卫风·硕人》。倩,笑容美好的样子;盼,眼睛明朗的样子。“素以为绚兮”是逸诗,杨伯峻先生翻译为“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可以商量。其实“素以为绚”是倒装句,即“以素为绚”,因此应该翻译为“以本色为美”。也就是说,这三句诗的意思是:笑容甜甜的,眼睛亮亮的,最本色的,就是最美丽的呀!

这个意思实在是很清楚,子夏为什么还要问?显然,他是要举一反三。于是孔子回答“绘事后素”。绘事,就是画画;后素,就是“后于素”。也就是说,画画,要先用白颜色打底子,然后才能画花纹。这就已经是由此及彼,说开去了。谁知子夏竟大受启发,高兴地问:“礼后乎?”什么叫“礼后乎”?就是说,礼,也像绘画的花纹一样,要放在打底子的后面吧?孔子一听,喜出望外地说:阿商呀阿商,启发我的人就是你呀(起予者商也),我可以和你讨论诗了(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在孔子看来,礼乐也是要先打底子的。拿什么打底子?仁。仁爱或者仁义,就是礼乐的底子。仁为礼乐之本,当然要先仁义而后礼乐。这就叫“礼后”,或者说“仁先礼后”。

不过这样一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句话的本意就变了,不再是“以本色为美”,而是“以本色为底”。所以杨伯峻先生的翻译,虽未必是诗的原意,却符合孔子的想法。曲解诗意的,不是杨先生,倒是孔夫子。那么,是孔子不懂诗吗?不是。他是故意曲解,也就是要借古人的话,说自己的事。原意不原意,曲解不曲解,严谨不严谨,他可不管。现在许多人都主张“我注六经”,痛恨“六经注我”,却不知道孔夫子恰恰是这种做法的老祖宗。当然,这样做,对不对,好不好,也可以另案讨论。至少我个人认为,在讲解经典的时候,还是先弄清原意,再发表看法为好。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批评孔子。孔子的“曲解诗意”,其实是不怎么好批评的。为什么呢?环境不同,目的不同,想法也不同。孔子和子夏谈诗,并不是做研究,而是讲道理。他的这堂课,也不叫“诗经研究”。子夏问,孔子答,目的都不在诗之中,而在诗之外。诗的本意,也就并不重要。只不过这个弯,也实在转得太大了一点,让我们看得一头雾水。但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孔子教学的方式:一是启发式,二是讨论式。

实际上,孔子也经常和他的学生讨论问题。据《论语·先进》,有一次(李零先生认为是在孔子六十岁以后),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人陪孔子坐着。子路和冉有,前面介绍过了。曾皙,名点,字子皙,生卒不详,大约比孔子小二十多岁。他是曾子(曾参)的父亲,为人比较另类,喜欢吃一种名叫“羊枣”的小柿子。公西华,名赤,字子华,生于公元前509年,比孔子小四十二岁。他们四个人陪孔子坐,是按年龄来排序的。小九岁的子路第一,曾皙第二,小二十九岁的冉有第三,公西华最后。

坐定之后,孔子就说:“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这话按照李泽厚先生的解释,就是我不过比你们大几岁,你们不要有顾虑。这是营造谈话氛围,很值得我们当老师的和做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学习。接着孔子问:你们平时总说别人不了解自己(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果有人了解,你们想干什么?(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这就是要讨论了。于是,子路想也不想就回答说(率尔而对曰):一个有千乘战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外有强敌,内有饥荒。如果交给我去治理,三年之内,就能让国民人人有勇气,个个懂道理(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当时的制度,是以一千乘战车为一军。天子六军,大国三军,中国二军,小国一军。一个有千乘战车的国家,是个小国。子路打算去治理一个小国,志向不能说很大,也不能说很小。

子路说完,孔子就笑了(哂之)。哂,有两个意思。一是微笑,二是讥笑。孔子是微笑还是讥笑?回头再说,反正孔子笑了。又问冉有:阿求,你怎么样?冉有说:纵横六七十,或者五六十里的地方,我去治理,三年之内,可以解决温饱(可使足民)。至于建设精神文明的事,就得另请高明。(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孔子又问公西华:阿赤,你怎么样?公西华说:我不敢说能干,只能说想学。我希望能够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在祭祀和结盟时做一个主持人。

孔子最后问曾皙:阿点,你怎么样?当时曾皙正在鼓瑟。鼓,就是弹奏。看来,孔子上课,是有人伴奏的,就像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按照杨伯峻先生的翻译,孔子问话的时候,曾皙的伴奏也正好接近尾声(鼓瑟希),便铿地一声把瑟放下站起来(铿尔,舍瑟而作),回答说:我和他们的想法不一样。孔子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也就是各言其志罢了。于是曾皙就说:我向往的,是暮春三月,换了春装,和五六个青年人,六七个小孩子一起,在沂水边洗洗澡,在祭坛上吹吹风,唱着歌儿回家去。好嘛,艺术家!谁知孔子竟“喟然叹曰”,也就是长叹一声说:“吾与点也!”

孔子这个“吾与点也”是什么意思?要看“与”怎么解释。解释为“赞许”,就是“我赞成曾点的想法”。解释为“相与”,就是“我和曾点一起去”。当然,这两种解释也可以并为一种:我赞成曾点,我欣赏曾点,我和曾点一起去!

这就奇怪!孔子不是主张读书做官吗?子路想做的官最大,孔子为什么要笑他?曾皙不想做官,孔子为什么要赞成?孔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谁是好学生

我们的问题,也是孔门弟子的问题。

讨论结束后,子路、冉有、公西华先走,曾皙后走。曾皙就问孔子:他们三个讲得怎么样?孔子说:也就是讲了各自的想法而已(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曾皙问:先生为什么要笑仲由呢?孔子说:治国靠礼,他一点都不谦让,所以我笑他。看来,孔子的“哂之”,是含有讥笑意味的微笑。曾皙又问:难道冉求讲的不是治国吗?孔子说,怎么不是?曾皙又问:那么公西赤讲的不是治国吗?孔子说:有祭祀,有结盟,不是治国是什么?如果阿赤都只能做小事,谁来做大事?

这次讨论,就到此为止,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让后人猜。比方说,孔子对他这四个学生到底怎么看?曾皙,好像是欣赏的,“吾与点也”嘛!其他三位呢?似乎没什么,不过“各言其志也已矣”。其实子路、冉有、公西华,都是孔子的好学生。他们三个的关系,也可能比较密切,多次同时在《论语》中出现。比如仍据《先进》篇,子路曾经问孔子:听到了就去做吗(闻斯行诸)?孔子说,父亲和兄长都在,怎么能听到了就做?(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听到了就去做吗(闻斯行诸)?孔子说,当然,听到了就该去做。(闻斯行之)这下子公西华不懂了。同一个问题,怎么会有两种答案呢?所以他对孔子说:“赤也惑,敢问。”孔子回答说:“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求,就是冉有。由,就是子路。退,就是退缩。兼人,就是勇为。冉有这个人,大约比较瞻前顾后,因此孔子鼓励他勇往直前。子路这个人,则胆大妄为,因此孔子告诫他不要听风就是雨。孔子的因材施教,这条记载就是证明。

其实孔子对子路、冉有、公西华是有评价的,只不过不在这一篇,在《公冶长》。当时鲁国有个贵族叫孟武伯的曾经问孔子:子路、冉有和公西华是否“仁”。孔子的回答是,子路可以负责千乘之国的兵役和军政,冉有可以当邑县的长官和大夫的管家,公西华可以当外交官和主持人。至于他们是不是“仁”?不知道。此外,同为《先进》篇,还记录了孔子与季子然(可能是季孙家的人)的对话。这人问孔子,子路和冉有算不算“大臣”?孔子回答说,他们两个,可以算是“具臣”。意思也很清楚:不算大臣。

把这几条材料放在一起,孔子的看法就很明确了:他肯定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的能力,而且说法和他们的自我评价一样,但对他们的境界有保留。什么是“具臣”?就是有工作能力的臣僚。什么是“大臣”?孔子的定义,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也就是说,以大道和正义来辅佐君主(包括诸侯和大夫)。如果行不通,就辞职。显然,子路和冉有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孔子不承认他们是“大臣”。也所以,季子然又问了一句:那他们会一切都顺从老板,是老板的跟屁虫吗?(然则从之者与)孔子说,杀父弑君的事,倒不会跟着干。这就很清楚:子路和冉有,有工作能力,能够治国齐家;有道德底线,不会弑君杀父;但还没有达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的最高境界。

这是子路和冉有。公西华呢?也是个有能力的,尤其擅长外交。据《论语·雍也》,公西华曾出使齐国。公西华走了以后,冉有就为他的母亲向孔子请求小米(请粟)。这个“请粟”是要还是借?不清楚。冉有为什么能向孔子“请粟”?因为擅长理财的冉有,这时是孔子的大管家(宰)。他是先当孔子的宰,为孔子理财,然后才当季康子的宰,为季康子理财的。冉有“请粟”,孔子怎么说?孔子说,给他六斗四升(与之釜)。冉有请求再加一点。孔子说,那就再加二斗四升(与之庾)。结果呢?冉有给出的小米,大大超过这个数字(与之粟五秉)。孔子就不高兴了。孔子说:阿赤出使齐国,坐着高级轿车(乘肥马),穿着漂亮衣服(衣轻裘)。君子“周急不继富”,只可雪里送炭,哪能锦上添花?

此事是一个疑案,有许多问题弄不清。比方说,公西华出差,为什么要孔子给钱?他出的究竟是公差(替鲁君办事),还是私差(替孔子办事)?公西华“乘肥马,衣轻裘”,他的母亲为什么还没钱用?公西华家里缺钱缺粮,他自己为什么不说,要冉有去“请粟”?这些问题,学术界历来争执不下。我认为,公西华出的是公差。他“乘肥马,衣轻裘”,是鲁君给他的待遇,也是为了鲁国的体面。但公款不能私用,公西华也不能把鲁君的钱给母亲,或者让母亲和自己一样“乘肥马,衣轻裘”。挪用公款是不忠,母亲没钱是不孝。忠孝不能两全,公西华只能如此。冉有却认为,一个人在外头风光体面,家里也不能穷兮兮的。可是这话并不能去对鲁君讲,也就只好向老师要钱。孔子认为冉有的要求有一定道理,就批准了六斗四升再加二斗四升。冉有呢?觉得这么一点小米,并不能使公西华的母亲也和她儿子一样体面,就自作主张给了一大笔。这就和孔子的想法不同了。孔子认为,即便是慈善事业,也不是这么做的。何况冉有的做法,还是慷他人之慨?

事实上,就在“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这一章后面,紧接着就有一条相关记录,也在《论语·雍也》。这记录说,孔子有个学生叫原思。原思就是原宪,字子思,生于公元前515年,比孔子小三十六岁,“黄埔三期”的。这人是个贫困生。如果说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富的,原宪就是最穷的。公西华家里没钱,那是相对他在外面的风光而言。原宪却是真穷,穷得叮当响。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孔子让他做了自己的管家(应该是在冉有做了季康子的宰之后),并给他“粟九百”。九百什么?斗?升?斛?石?不知道。但孔子的俸禄是“粟六万”,九百也算不少。可是原宪不要。孔子就说:你不要拒绝。自己不吃,也可以给乡亲们嘛!可见孔子并不小气,但有原则。该给就给,该多少就多少,不该给就不给。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姑妄言之。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三点。第一,孔子的生活水平至少是小康,否则拿不出那么多钱来给学生。第二,孔门有如大夫的家族,有老板(孔子),还有管家(宰)。第三,孔门师生关系不错,有如家人。学生帮先生管事,还多少有一点自主权。同学之间,也像兄弟,连同学家里的事都管。

这就是公西华的情况。公西华达到了最高境界吗?也没有。孔子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仁。孔子对公西华的评价是什么?和子路、冉有一样,也是“不知其仁也”。其他学生呢?孔子没说,估计也不算。因为在孔子看来,就连他自己,都达不到。孔子说得很清楚:“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论语·述而》)。也就是说,圣和仁这两种评价,我是不敢当的。孔子都不敢当,就别说是学生们了。

有人说,孔子这话是谦虚、客气,不能当真。因为在“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后面,还有孔子的自我评价——要说我这个人“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倒还差不多(可谓云尔)。于是人们就想:孔子,不会只是学习不厌烦、育人不疲倦吧?孔子的境界,也不会仅此而已吧?可见“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是谦虚。

孔子是谦虚吗?未必。实际上“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这个评价并不算低。所以公西华马上就接了一句:这正是我等学不来的(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当然,公西华也可能是拍马屁。但不管怎么说,孔子自己不算“仁”,学生们也就算不了,包括曾皙。

那么,孔子欣赏曾皙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曾皙这个人,在孔门弟子中,远不如他儿子曾参重要。他在《论语》中,也就出现了一次。按照孟子的说法,他也不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孟子说,孔子最欣赏的,是“中行之士”,叫做“中道”。次一等,是“狂放之士”,叫做“狂者”。再次一等,是“狷介之士”,叫做“狷者”。最次一等,是“好好先生”,叫做“乡原”(也叫“乡愿”)。中行之士不偏不倚,中规中矩,合于中庸之道,最好。狂放之士积极进取,但志大才疏,次之。狷介之士洁身自好,但消极无为,再次。好好先生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同流合污,看起来还无可指责,最坏,简直就是贼害道德的人,即“德之贼”。曾皙,就是第二等的狂放之士,即“孔子之所谓狂”(《孟子·尽心下》),孔子怎么会十分欣赏?但如果孔子并不欣赏,请问他那个“吾与点也”又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没人知道。就连曾皙自己,大约也一头雾水。下课以后,他故意落在后面,问这问那,就因为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单单夸他。可惜曾皙不敢直接问,孔子也不直接答。说了半天,还是不清不楚,惹得后人乱猜。从朱熹开始,就各种说法都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倒是比较赞成李泽厚先生的观点,孔子也许不过“一时赞叹”,未必有什么深意。但要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怕也不是。意思嘛,应该还是有一点的。事实上,即便曾皙本人不是孔子最欣赏的学生,他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志愿,孔子还是真欣赏。所谓“吾与点也”,既是孔子“一时之赞叹”,恐怕也是他“由衷之赞叹”。

这就有点意思了。什么意思呢?我认为就是“乐”。

乐,是孔子学说的重要范畴之一。在孔子那里,做人的最高境界是“仁”,治学的最高境界就是“乐”。孔子有句名言,叫做“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也就是说,对于知识和学问,知道不如喜欢,喜欢不如快乐,快乐是最高境界。为什么?孔子没说,但可以从他的另一句话去猜。孔子的另一句名言,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还有一句话也可以做参考,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己,就是自己;人,就是别人。为己,就是为自己;为人,就是为别人。同样,求己,就是求自己;求人,就是求别人。所以这两句话,就可以理解为“为人不如为己”和“求人不如求己”。

这就很难被某些人接受。孔夫子,大圣人,怎么会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于是后世的一些儒生,便千方百计来做一些曲里拐弯的解释,比如把“求”解释为要求、责备。其实,如果我们把这话界定在学习的范围内,就完全正确。人,为什么要学习?归根结底,在为了自己。往小里说,是为了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谋生;往大里说,则是为了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甚至我们还可以说,自食其力谋生,正是堂堂正正做人。谋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替代不了。做人,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也管不着。为了自己能够问心无愧地活着而做人,这是君子;为别人活着,做给别人看,这是小人。这就叫“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自己,也就只能靠自己。所谓“求诸己”,就是靠自己。所谓“求诸人”,就是靠别人。别人和自己,谁可靠?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国际歌》的说法,比那些酸腐文人的解释好。

读书学习做学问,既然是为了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那就必须快乐。因为学习的目的,原本就是人的幸福。如果这幸福的表现形式居然是痛苦,那它还是不是幸福,就成了问题。何况在孔子看来,学习是终身的事。如果学习是痛苦的,岂非让人痛苦一辈子?实际上,孔子一直都在强调快乐。《论语》的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论语·学而》)。这也是一句历来说不清的话。时,是按时,还是时时?习,是练习,还是复习?有争议。但学习应该快乐、愉悦,则是肯定的。其实你看孔子的教学,比如他和学生之间的讨论,是何等的快乐。他的课堂,简直就是《快乐大本营》。所以,我从来不赞成什么“学海无涯苦作舟”,更不主张“头悬梁锥刺股”。我的口号是:如果所有的学校和课堂都充满快乐,中国的教育就真正成功了!

学习是快乐的。谁在学习中快乐,谁就是孔子的好学生。曾皙是否做到了这一点,我们不清楚。但他至少是快乐的,或者认为快乐是重要的,所以孔子赞成他。但是,如果既像孔子一样好学,又像曾皙一样快乐,恐怕就非成为孔子最钟爱的学生不可。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颜回。颜回,字子渊,所以也叫颜渊。他生于公元前521年,卒于公元前481年,比孔子小三十岁,“黄埔二期”的。颜回经常受老师表扬,最讨孔子喜欢。而且,孔子表扬他的话,都很过头。比如前面说过,曾经两次有人问孔子“弟子孰为好学”,孔子都回答“有颜回者好学”,还说颜回一死就没有了,好像别人都不是他的学生(分别见《论语·雍也》和《论语·先进》)。孔子甚至还说,他的学生当中,只有颜回能够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也就是长时间地不违背仁德。至于其他学生,顶多撑他十天半个月(《论语·雍也》)。好家伙!幸亏颜回只是“不违”,还不算“达到”。否则,他连老师都超过了。

颜回为什么讨老师喜欢呢?也有许多原因,比如好学、听话、善悟等等。但我以为,颜回的“乐”,恐怕是重要原因。孔子曾经这样赞美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箪,就是盛饭的竹篮;瓢,就是舀水的瓜瓢。所谓“一箪食,一瓢饮”,也就是生活极其贫困简单。这是许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人不堪其忧),只有颜回“不改其乐”。穷开心吗?喜欢住贫民区吗?当然不是。颜回之乐,显然不在箪食、瓢饮、陋巷,而在谋道、读书、做学问。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治学悟道,颜回就快乐。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无所谓。这就叫“不改其乐”。其,就是颜回的。其乐,就是颜回自己的、本来的、固有的乐。所以,颜回“不改其乐”,就意味着他把学问和道德本身当作了快乐。这就是谋道治学的最高境界了。难怪孔子要像唱咏叹调一样地夸他: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孔子不但夸颜回,还要当着别的学生夸,和别的学生做比较。比如我们前面就说过,孔子曾经问子贡,你和颜回哪个更强。子贡这人乖巧,马上就说颜回比阿赐强多了,结果孔子大为高兴。孔子甚至替颜回抱不平。他说,颜回的学问和道德都好啊(回也其庶乎),可是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屡空)。阿赐不守本分(赐不受命)去做生意,投机取巧,却一猜一个准(亿则屡中),次次发大财。(《论语·先进》)这话恐怕有问题。颜回自己都“不改其乐”,您老人家着的哪门子急?安贫乐道固然好,经商做官也不错嘛!想当年,您老人家想回国,不就是子贡和冉有在张罗吗?(请参看《史记·孔子世家》)子贡不挣钱,冉有不做官,大家都学颜回,您老人家周游列国,谁赞助呀?您老人家打道回府,谁帮忙呀?

所以,孔子夸颜回,就有人服,有人不服。谁不服?子路。据《论语·述而》,有一次,孔子当着子路的面对颜回说:有人用,就做官(用之则行);没人用,就归隐(舍之则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咱俩吧!(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一听就不高兴了。子路说:先生如果行军作战,又和谁一起?(子行三军,则谁与)孔子当然明白子路的意思,就反唇相讥说:反正不和空手打虎、赤脚过河、死了也不后悔的人一起!

哈哈!可真是好玩!这哪像圣人和圣徒对话,简直就是小孩子吵架斗嘴。但我读《论语》,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真实的场面。我和李泽厚、李零先生一样,最喜欢子路和子贡。他们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就像李逵和吴用,实在是爱煞人也!事实上,子路的话是有道理的。您老人家总是夸颜回,请问做事靠谁,用钱靠谁,平治天下保家卫国又靠谁?

但孔子的话也有道理,那就是子路的有勇无谋不可取。孔子其实也是喜欢子路的。他曾经这样赞美子路:穿着旧袍子,和穿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却心安理得毫无愧色的,也只有阿由吧?别人阔气不嫉妒,自己贫困不贪求,怎么会不好?子路难得一回表扬,就老念叨这几句。孔子又说,不过如此,念叨什么?(《论语·子罕》)这就是敲打了。孔子为什么总是敲打子路?就因为子路太冲了,危险!他担心子路会出问题。据《论语·先进》,孔子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像阿由这样的,恐怕不得好死吧!(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孔子这话,原本带有开玩笑的意思。当时孔子和四个学生在一起谈话。大孝子闵子骞恭恭敬敬,一脸的严肃;冉有和子贡谈笑风生,快快活活。子路呢?“行行如也”(行音航,去声),也就是愣头愣脑,罡罡的。孔子就说了这句玩笑话,没想到却不幸成为事实。公元前480年,卫国发生了内乱,情况十分危急。因为“弟子多仕于卫”(《史记·孔子世家》),所以孔子非常担心。据《左传·哀公十五年》,孔子说:阿柴是会回来的,阿由可是死了!(柴也其来,由也死矣)柴,就是高柴,字子羔或季羔(柴是一种羊,柴羊),“黄埔二期”的,比孔子小三十岁(或四十岁)。他个子很矮,相貌较丑,智商不高。据《论语·先进》,孔子对他和子路的评价,是高柴愚笨(柴也愚),仲由鲁莽(由也喭)。结果,矮小愚笨的高柴回来了,强壮英武的子路牺牲了,而且死得很悲壮,很惨烈。(请参看本章第三节)孔子的心里,真是很难过。

子路壮烈牺牲,是在孔子七十二岁那一年。这时,孔子的状况和心境又如何?

伤心事与玩笑话

孔子的晚年,很孤独,很伤感。

孔子是在他六十八岁那年(公元前484年),应季康子之召回国的(子贡和冉有很可能起了作用)。但季康子的意思,是只想用他的学生,不想用他。结果,是“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记·孔子世家》)。他闲居在家,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

这几年,几乎年年都有伤心事。孔子回国的第二年,他的独生子孔鲤去世,终年五十岁。第四年,他的得意门生颜回去世,终年四十一岁。第五年,忠心耿耿又经常挨骂的老学生子路壮烈牺牲,终年六十三岁。爱子既丧,贤契又亡,孔子的心情可想而知。到了第六年,即公元前479年,孔子自己也撒手人寰,终年七十三岁。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孔子对自己的死似乎早有预感。据《论语·阳货》,有一天,孔子突然说:我不想说话了(予欲无言)!子贡听说,吓了一跳。他对孔子说:先生不说话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怎么办?我们往下传述什么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老天爷说了什么呢?老天爷什么都没说,可是四季照样运行,万物照样生长。老天爷说了什么呢?(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说这话,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另外两句话,意思就很清楚。这两句话,一句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还有一句是“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凤,就是凤凰;图,就是河图。这两样,在古代都是所谓祥瑞,也就是吉祥物。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大圣人。孔子这一生,时时刻刻都把周公搁在心里,老梦见他,其实就是想恢复周公创立的礼乐文化和礼乐制度,我们以后还要再说。可是到了孔子的晚年,不但凤凰和河图总也盼不来、看不见(事实上从来就没看见过),就连周公,也不复梦见了。人活着,要有梦。那流行歌曲不也唱“至少我们还有梦”吗?然而晚年的孔子,却连梦都没有了。所以他说:我恐怕是不行了(甚矣吾衰也),我恐怕快完蛋了(吾已矣夫)!

孔子伤心,子路还要添乱。据《论语·子罕》,有一次,孔子病重,子路便自作主张“使门人为臣”。什么叫“使门人为臣”?就是安排同学们组织“治丧委员会”。没想到孔子病又好了。这下可麻烦了。孔子闻讯,大发雷霆,痛骂子路。孔子说:仲由这家伙,从来就不老实。他搞诈骗,已经是由来已久了!(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没想到这回还逼着我搞诈骗(无臣而为有臣)!我骗谁(吾谁欺)?骗老天爷吗(欺天乎)?

这段话有点费解。一般人都会想,子路这事确实做得不靠谱。人还没死,你组织什么治丧委员会?但这顶多也就是做事不过脑子,怎么是搞诈骗(行诈)呢?原来,这里面有个弯弯绕。这个弯弯绕,就是“为臣”,即子路组织的那个治丧委员会。按照当时的制度,只有诸侯去世,才能“为臣”。后来,礼坏乐崩了,大夫去世,也组织。而且,古代的“为臣”,与现在的治丧委员会还不同。现在的治丧委员会,是人死了以后才工作。古代的“为臣”,却是人死之前就工作,当着活人的面就操办丧事,比方说换寿衣、整容什么的(请参看杨伯峻先生注),现在某些农村还有这种习俗。这不是咒人死,而是要让人死得风光体面。何况在子路看来,孔子好歹也是做过鲁国大司寇的,也是大夫。别的大夫可以“为臣”,孔子怎么不能享受这个待遇?国家不来组织,那我们就自己来组织,反正不能让先生死得窝囊寒酸。所以,子路“使门人为臣”,其实是一片好心。

问题是孔子的想法不同。孔子认为:“为臣”既然是诸侯之礼,那就不能僭越。别的大夫僭越,是他们的事,我孔丘不能做。我孔丘明明没有资格成立治丧委员会,你们还偏偏要搞(无臣而为有臣),这不是“行诈”是什么?这事如果得逞,则自己维护礼法的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只怕还会落下欺世盗名的恶评。所以孔子怒不可遏,认为子路是“绑架”了自己来搞诈骗,这才赌咒发誓说“吾谁欺,欺天乎”。意思也很清楚:这种勾当,就连人都骗不了,你还想欺天?

至于自己是否死得风光体面,孔子也另有想法。他骂子路说:我难道一定要死在“治丧委员”手里吗?我是宁肯死在学生们身边的!(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就算我死得并不风光,难道会死在马路边吗(予死于道路乎)?显然,孔子对自己的身份有定位。这个“位”,就是教书匠。教书匠用不着搞什么治丧委员会。能够死在学生们身边,有学生追悼怀念自己,就是最大的光荣,干吗非得享受贵族和官员的待遇?这个观念,可真是让人肃然起敬。就冲这一条,我们也敬重他老人家一辈子。

可惜孔子管得了生前,管不了身后;管得了子路,管不了子贡。孔子去世以后,子贡带头,加上其他学生(宰我、有若等等),众人拾柴,众志成城,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齐心协力,还是把他抬上了圣坛。

不过这已是后话,现在还说眼下。从前面这个故事里,我们能看到什么呢?第一,孔子是尊礼之人。他用自己对后事的安排,实践了自己的主张,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第二,孔子也是性情中人。他心里想什么,就会表现出什么。一旦发怒,便全然没有什么温良恭俭让。

事实上,孔子也和我们一样,有着普通人和正常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且不乏幽默感。我们读《论语》,看见里面满篇都是格言,常会以为孔子平时也是格言不离口。其实这是误解。孔夫子三十岁开始教学生,差不多一直教到七十三岁。这四十多年光景,得说多少话,岂能句句是格言?那可真成不会说人话的了。《论语》不过是把这四十多年的话,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最后又集中了起来,可不就成了“格言篓子”?好在《论语》还保留了不少有趣的情节,让我们看到孔子真实的另一面。正是这另一面,让我们看见了真孔子。

他敢哭。孔子哭颜回,可谓感天动地。颜回去世那年,孔子七十一岁,颜回四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孔子哭得昏天黑地。据《论语·先进》,当时孔子痛哭流涕地说:哎呀!这是老天爷要我的命,这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呀!(噫!天丧予!天丧予)旁边的人说:先生太悲痛了(子恸矣)!孔子说:真的太悲痛了吗(有恸乎)?我不为这样的人悲痛,又为谁悲痛?(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年,子路也死了。据《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孔子再一次悲痛欲绝地哭着说:哎呀!这是老天爷要断绝我呀!(噫!天祝予)孔子这时,真是欲哭无泪。

他敢骂。孔子骂宰予,可谓狗血喷头。宰予,字子我,生卒不详,“黄埔二期”的,言语科。据《论语·公冶长》,有一次,宰予大白天睡大觉(宰予昼寝),被孔子发现,结果遭到痛骂。这里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就是《论语》一书提到孔门弟子,只要是描述性的,一般都称字,比如颜渊、子路、子贡、子夏、曾皙、冉有。个别的还称子(先生),比如曾子(曾参)、有子(有若)。只有在记录孔子原话时,才称名。因为按照当时的礼节,长辈称呼晚辈、老师称呼学生,每个人称呼自己,都称名。比如孔子对尊者说话,就自称“丘”;对学生说话,就自称“吾”;称呼学生,则一律回、由、赐、商、点、求等等。叫学生而称字,是“非礼”;说自己称字,也是“非礼”。所以我们看一些电视剧,孔子自称孔仲尼,曹操自称曹孟德,真是觉得可笑。孔夫子如果看了这些戏,非给那些编剧和导演一耳光不可。

这个规矩是不能不讲究的。因为名为卑,字为尊。这叫尊卑有序,是礼。依礼,后辈称呼前辈,平辈相互称呼,都要称字,否则也是“非礼”。但如果是对长辈、老师、君主说话,提到同辈,也只能称名,以示对长辈、老师、君主的尊重。《论语》是后世儒生编的,在陈述句中提到孔子的学生,当然必须称字,包括对宰予。事实上宰予在《论语》中出现五次,四次都是“宰我”,只有这次是“宰予”。为什么呢?恐怕是因为他挨骂。

孔子怎么骂宰予?他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杇,就是把墙壁抹平。粪土,就是脏东西、污秽物,包括粪便又不限于粪便,也就是垃圾吧!垃圾垒的墙,当然没法粉刷,也不值得粉刷。孔子说宰予是朽木,是粪土之墙,等于骂他是垃圾。何况还有“于予与何诛”。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宰予这家伙,我都不知道骂他什么才好!

宰予被骂作垃圾,孔子还要说“不知道骂他什么才好”,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了。然而宰予挨骂的原因,却不过是“昼寝”。这就不能只看表面情况,要到孔子后面的话去找原因了。孔子在后面说什么呢?孔子说:过去我对别人,是“听其言而信其行”。现在我要改了,改成“听其言而观其行”。从什么时候改的?就从宰予开始。看来,孔子痛骂宰予,是因为他说话不算话。可能他原本信誓旦旦要奋发图强,结果却来了个“昼寝”,岂非骗子?

当然,事实上宰予并不是骗子。相反,他也是孔子的好学生。后来,子贡搞“造圣运动”,宰予也是出了大力的。据《孟子·公孙丑上》,宰予甚至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意思是尧舜都比不上孔子。好嘛!孔子一顿臭骂,竟骂出个骨灰级的忠实信徒。于是我们就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说,孔子为什么会成为他学生心目中的圣人?

原因我想也很多。比方说,在文化上,孔子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在学术上,孔子出类拔萃,总其大成;在道德上,孔子身体力行,以身作则;在教学上,孔子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这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就不说了,何况恐怕根本就说不全。这里只说其中之一,那就是孔子真实坦诚的人格魅力。

孔子真实坦诚吗?是。他甚至不掩饰对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憎恶或厌恶。据《论语·子路》,有一次,子贡问孔子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士,原本是当时一个特殊的阶级或阶层(请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五节),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知识分子”(李泽厚先生便如此翻译)。不过在孔子那里,阶级或者等级,是要和品级相匹配的。匹配,才叫名副其实。比如君子,原本是阶级或者等级(贵族)。但在孔子那里,同时也是品级。因此,一个人,光有君子的身份地位还不行,还必须同时具备君子的品位和修养,才配称为君子。子贡的问题也如此。他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其实就是问:究竟怎样才配称为士。

对此,孔子的回答是:爱惜羽毛,懂得羞耻,出使四方,不辱君命,就可以叫做士。子贡问:次一等呢?孔子说:族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亲称赞他尊敬长老。子贡又问:再次一等呢?孔子说:言必信,行必果。这就是浅薄固执的小人了,不过马马虎虎也可以算作最次一等的。子贡再问:现在那些搞政治的人怎么样?孔子的鄙夷立马溢于言表:“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就是量斗;筲(音稍),就是饭篮。斗筲之人,也就是度量狭小见识短浅的人。所以这话也可以翻译为:哼!那帮家伙,算得了什么!刚才说过,就连那些“言必信,行必果”的“硁硁然小人”,都勉强可以算作最次等的士(亦可以为次矣);而所谓“今之从政者”,却是“何足算也”。可见孔子对当权派的评价,还在小人之下。更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这种蔑视还要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岂非性情中人?

孔子甚至还干过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据《论语·阳货》,有一个名叫孺悲的人想见孔子。孔子不见,让门房对他说自己病了。可是,传话的人刚出门,孔子就“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也就是又奏瑟又唱歌,还故意让那人听到。这意思就再清楚不过:我没病,好着呢!就是不见你!为什么不见,不清楚,反正是不给面子。

顺便说一句,孔子是很喜欢音乐,也会唱歌的。《论语·述而》说,孔子和别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与人歌而善),就一定请那人再唱一遍,自己“而后和之”。和,音贺。这个“而后和之”是什么意思?是唱第二段?还是唱另一声部?我认为是伴唱。比如《好汉歌》,第一句是: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这是独唱。接下来是:嘿呵嘿呵参北斗哇,水里火里不回头哇!这就是伴唱。所谓“与人歌而善”,按照李零先生的翻译,就是“发现别人唱得好”。和别人一起唱歌,发现别人唱得好,孔子就心甘情愿地做伴唱。大家想想,孔子这人,是不是特可爱?

我们还可以说一件证明孔子可爱的事。孔子有个学生叫言偃。言偃,字子游,“黄埔三期”的,文学科,当过武城的宰。子游做武城宰的时候,孔子曾经去参观或者视察。据《论语·阳货》,孔子一到武城,就听到了“弦歌之声”。孔子就笑了,说“割鸡焉用牛刀”。这意思也很明白:巴掌大的地方,也用得着一本正经办教育,搞礼乐教化?子游说:学生听先生讲过,君子学习礼乐就有爱心,小人学习礼乐就听使唤。(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马上就改口说:同学们,阿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是开玩笑。

孔子真是开玩笑吗?未必。我们知道,武城是鲁国国都曲阜附近一个小邑,大约也就相当于我们现在一个乡。子游在那里推行礼乐教化,多少有点小题大做。所以孔子的“割鸡焉用牛刀”,就至少有点调侃。但这事不能较真。巴掌大的地方,那也是地方呀!礼乐教化既然“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就不能说小地方用不着。所以,子游一较真,孔子就不好再调侃,只好打哈哈,说“前言戏之耳”。当时的神态,我想一定很好玩。

这就是我在《论语》中读出的孔子。他有血有肉,真情实感,不掩饰,不做作,有时还憨态可掬。我喜欢这样的孔子,不喜欢后来被圣化的孔子。

真实的孔子很孤独。据《论语·宪问》,孔子曾经对子贡说:没有人理解我呀(莫我知也夫)!子贡问:怎么就没人理解先生呢(何为其莫知子也)?孔子说:不抱怨老天,不怪罪别人(不怨天,不尤人),点点滴滴从下面学起,争取达到最高境界(下学而上达)。理解我的,只有老天爷吧(知我者其天乎)!

这段话不好理解。比如“下学而上达”,就各种解释都有。可是谁也不敢说自己的解释就合于孔子本意,我的翻译也一样。“不怨天,不尤人”的本意倒是清楚,但孔子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就不清楚了。一种解释是:子贡问孔子,怎么就没有人理解先生呢?孔子回答说:因为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这是只有老天爷才能理解的。另一种解释是:孔子并不正面回答子贡的问题,只是说,尽管没有人理解我,我还是“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能理解的,只有老天爷吧!第一种解释是回答,第二种解释是回应。到底是哪一种,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孔子认为没有人理解他。

实际情况,也大约如此。很多人都不理解孔子,包括他的学生。据《论语·述而》,孔子曾经对他的学生说:你们以为我有什么隐瞒的吗(二三子以我为隐乎)?我没有什么隐瞒的呀(吾无隐乎尔)!我没有一件事情是要瞒着你们,不告诉你们,不让你们知道的。(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这就是我,孔丘!(是丘也)

孔子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对谁说的,为什么要说,都不清楚。怎么理解,也众说纷纭。但我读来读去,总觉得里面有文章。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学生表示出对先生的不满,而且这不满还很强烈,孔子才会出来发表这个声明。这可是没有证据的事,姑且存疑吧!但如果当真被学生怀疑,那是很伤心的事情。

不过更让孔子伤心的,恐怕还是他的理想不能实现,主张不能实行。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临终前对子贡说:天下失去正道和正义,已经太久了。(天下无道久矣)没有人能够继承我的思想,完成我未竟之事业。(莫能宗予)这话子贡听了,可能不以为然:怎么没有人?我们这些学生,不都是接班人吗?但我以为,孔子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实话。他的理想,恐怕直到现在也实现不了。后世尊奉的,都是走了样、变了味的孔子。这可是他老人家左右不了也奈何不得的事。

或许,这就是孔子了。他是文化巨匠,是失意官员,是模范教师,是孤独长者,是性情中人,还是众矢之的。自从孔子创立了儒家学说和儒家学派,他和他的学说、学派,就成了后世必须面对的对象,无法回避的话题,谁都绕不过去。墨家、道家、法家,群起而攻之;儒家自己,则一面继承维护,一面修正发展。但无论是继承和发展,还是反对和修正,其立场、观点和方法,也各不相同。墨家、道家、法家之间,包括儒家内部不同派别之间,也要各抒己见,相互批判。由此,便引发了一场历时三百多年之久的跨世纪大辩论,这就是本书要说的事情——先秦诸子百家争鸣。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间很长,问题很多,情况很复杂。但简要一点,也可以概括为三场大辩论,或者“三大战役”。第一场是儒墨之争,争论的焦点是“仁爱还是兼爱”;第二场是儒道之争,争论的焦点是“有为还是无为”;第三场是儒法之争,争论的焦点是“德治还是法治”。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就为大家一一道来。

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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